章望生问:“所以你避着嫂子?觉得生分了?” 南北静静强调:“是她先走的。” “你这像是在怪嫂子。” “我没,但她走了,就离我们远了,她肯定也晓得,咱们也晓得。”南北说出心里话,“咱们不是她最喜欢的了,那她也不是咱们最喜欢的。” 章望生觉得这小孩有些冷情,他说:“有些东西日子久了,会自然而然变淡,但也不用现在有意叫人觉得伤心。嫂子见了你,还是高兴的,你看,你都没怎么笑。” 其实南北清楚,可她自己偏偏先要疏远起来,她像知道第一片叶子掉了,秋天就来到。 “我就是这样的,我不会再那么喜欢嫂子了,以后,我也不想她了。”南北很坚定地说到。 章望生心里吃惊,他有些茫然:“你说不想,就能不想吗?” 南北点点头:“我打定主意,就能做到。” “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不知道。” 章望生是个重感情的人,他心里的哀愁无比绵长,像不绝的山脉,要起起伏伏到天际去。他不会忘记嫂子,这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不能忘却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这以后,你是不是说忘了我,也就忘了我?” 南北攥紧他的手:“我不,我要跟三哥永远在一块儿。” 章望生笑笑:“你不嫁人吗?你长大了,要嫁人的。” 南北宣誓:“我嫁给你,三哥,我长大就嫁给你。” 章望生以往听这话,还有点别扭,嫂子也开过这样的玩笑,他这会却平静,心里一点涟漪都没有。 戏台子下头坐满了人,外一层还站着许多人,小孩儿要么在大人脖子上,要么在怀里。南北窝在章望生身边,聚精会神瞅着戏台,她不再像以前,嚷着自己会这个曲儿,那个词的,她安静了一些,像个大孩子。 上头演的是《穆桂英挂帅》,演完了,演员就啃窝窝头,人在戏里头扮演王侯将相,一离了戏,肚子都填不饱,面儿黄黄的。章望生手臂横在南北脖子上,过了会儿,他很自然地捏了捏她的耳垂,软乎乎的。 南北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宝贝一般。 三哥是我的,她这么想,非常快乐。 月槐树公社来了批知青,那已经是一九六九年的事情了。城里学校积压了三届学生,初中毕业生,高中毕业生,他们不走,天天忙着斗来斗去,往后的小学生都没法升初中,这么乱糟糟的形势,到六八年腊月,有了变化。 六九年还没打春,知青们都到位了。 这事怪好奇的,社员们跑过去看,城里来的学生,大的二十左右,小的十六七,一共两男两女,住进了公社新糊的泥草房里。 学生们对公社也好奇,可没过个把月,彼此的好奇劲儿都没了。社员们本来觉得这些都是城里人,结果一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底是书生干活没劲。学生们则对乡下很快丧失了热情和幻想,没有尽头的劳作,没有尽头的饥饿,他们想家了。 其中一个跟章望生同岁,叫李崎,天天来队里看工分,看得特别勤,总是觉得是不是给他弄错了。 李崎觉得自己干了不少活,但工分并不高,日工值只有两毛钱。他觉得怪难受,一难受,就默默吹他带来的口琴,章望生渐渐和他相熟,教他怎么适应劳动。 “我这肩膀上没肉,一天下来,扁担给磨得又红又肿,来的那两个女孩子一累就哭,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也跟女孩子一样哭。”李崎还嘴角长满了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看着青涩,但语气很逞强。 章望生说:“最开始都是这样的,咬咬牙,习惯就好了。” “好想回家啊!” 李崎继续吹口琴,章望生问他吹的什么歌曲,李崎说:“《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听过吗?”他本来跟望生一样,要考高中的,结果后来学校乱了套,他也跟着人乱,乱着乱着,突然上头有了安排,就落户到月槐树了,也就十几天的事,决定特别快,跟做梦似的。 章望生没听过,李崎说他还会唱,能用俄语唱。 很快,章望生也学会了这首歌,李崎爱吹口琴,爱唱歌,他一想家就在音乐上找安慰。 章望生又把这首歌教了南北,南北学的快,李崎说你跟你妹妹好聪明呢。 “三哥,能跟李崎哥借口琴吗?”南北也听李崎吹口琴了,可真奇妙啊,那样小的口琴,能发出那样醉人的声音,她很喜欢李崎,更喜欢李崎带来的不一样的东西LJ。 章望生说:“不太好,那是人家私人的东西,对嘴吹的。” 南北想了想:“洗洗行吗?” 章望生直摇头:“会洗坏的,别想了,你想听,让李崎吹给咱们听就是了。” 南北有些失望,她也想要口琴,吹口琴,她喜欢一切新奇的物件,没见过的,没听过的,她索性有事没事就往人家知青宿舍跑。最大的知青,叫刘芳芳,二十一了,念高中成绩很好,政策一变,一下断了念想,她来月槐树极其不情愿,是这几个中最抗拒的,但没办法,还是得来。 刘芳芳随身带着书,还有个电子管收音机。每次一开机,得预热一会儿才出声,滋滋啦啦,南北在旁边屏气等着,特别期盼。好像,收音机里是另一个世界。 知青们日子过得枯燥,疲惫,整天想着怎么能吃上点什么,南北则琢磨着怎么听人讲城里的事,蹭个收音机,但人家太累,刚开始还觉得她小女孩可爱,逗弄两句,很快就懒得应付了。 清明过后,就没那种乍暖还寒的气候了,等到四月底,家家户户都在拆洗棉衣被褥。知青们不会,跟着公社里的老大娘老奶奶们学,其实这类活计,月槐树最巧的是李奶奶,她是老姑娘,一辈子没出嫁,她不爱交际,人找她做活儿,她就接,接了后大门照例关上,等人再来取。人见她独居可怜,每每带些粮食上门送活儿,权当接济。 趁天好,章望生跟南北也在家里拆被褥棉衣,这活儿只见凤芝做过,两人好不易把被面拆下来,弄到河边去洗。河边都是洗被面洗衣裳的,蹲满了妇女小孩,见了两人,招呼说: “南北,能给你三哥搭把手了啊?” “能啦!”南北赤着脚,跟章望生一起捶被面。 河水哗哗淌着,叫太阳照得波光粼粼,风一吹,动得厉害,芦苇翠翠的,里头有鸭子穿行,稳稳的,像悄无声息的小舟。不知什么时候,岸边过了狗,不止一条,你追我赶动静很大,鸭子们这才掉头往芦苇深处游。 “三哥,你看,黑子真威风,跟个狗司令呢!”南北累了,叉着腰看狗,不远处,吴有菊也在洗被面,他身体很硬朗,眼前看了一堆被面什么的,真不晓得他一个人住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洗。 章望生便跟吴有菊打了个招呼,说:“吴大夫,这洗完太重了,我帮你抬回去吧?” 吴有菊不肯,他这老头倔着呢,但凡自己能勉强弄的,绝不麻烦人,章望生笑:“吴大夫,你这一点点往回拎,得弄到天黑,回头再摔了跌了,不值当的。” 这倒是个理,吴有菊肯了。 水里飘来件小孩肚兜,章望生一把抓住了,抬头看,是前面雪莲正在洗衣裳,雪莲姐冲他笑:“刚留神是望生,跟南北一块儿来的?”她很自然地又看向了南北。 南北笑起来:“雪莲姐,我给三哥搭把手呢!” 他们跟雪莲姐也不怎么来往了,人情这个东西,是靠家里长辈维系的,嫂子走了,狼孩哥也死了,好像往来就自然而然断了。雪莲姐也做了寡妇,月槐树最漂亮最年轻的寡妇。 做寡妇得有做寡妇的样子,尤其是新寡,得脸儿黄黄的,眼珠子呆呆的,见人就能淌下两行泪。可雪莲不一样,她很快就是老样子了,很热情,爱说爱笑,妇女们就说,雪莲咋那么高兴啊,一点不像死了男人的。 “望生,你们这怎么套被面啊?你会吗?”雪莲问章望生。 公社一些妇女很爱跟章望生开玩笑了,他很容易脸红,面对雪莲姐,他一直有些不怎么自在,便说:“我见嫂子弄过。” 雪莲见他红了耳朵根,再瞧几眼,心想真是不能再把望生当弟弟那样看了。她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年轻后生。
第20章 拆洗的天气非常晴朗,能晾满满一绳索,还有厚衣裳。社员们都穷,没有谁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来的几个知青,穿着打扮要比社员们好些,他们也洗衣裳,晾在宿舍门口。 南北来蹭收音机,看人家衣裳没有补丁,在太阳地里飘,回来就跟章望生说: “咱们公社的人全都是阮咸,只能晒破烂衣裳。” 被面衣裳晒了一天,全是太阳味儿,很好闻,章望生坐床沿一样样慢慢折叠着: “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南北说的是阮咸晒衣,以前章望潮在时,喜欢给她讲《世说新语》里的故事,在章望潮眼里,南北就是书中那样聪慧异常的小孩子。 《世说新语》成了封建主义的东西,已经烧了,但里面的人,故事,南北还都记得。 “李崎哥还有芳芳姐他们的衣裳,都没有补丁,是纱罗锦绮吗?” 南北觉得知青们的衣裳,是世上定好的了,八成就是《世说新语》记载的那种。 章望生笑道:“当然不是,书里说的那种衣裳非常华美,古代的衣裳跟现在的也不一样。” 南北问:“那城里当大官的,有钱的,是不是穿那种衣裳?” 章望生不晓得了,他没接触过那样的人。 南北喜欢漂亮的东西,她对漂亮的衣裳有了幻想,可又无法幻想,不知打哪儿下手,直到李崎说想借篾刀,章望生下工回来让南北给送去,她乐颠颠去了。 屋里刘芳芳正躺着看书,她太累了,一句话不想讲,知青们轮流做饭,今天轮到另一组,她先躺着了。 她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小说,里面带插图,插图上是俄国的贵族,南北本来想看看刘芳芳有没有在放收音机,瞧见她在看书,便凑过脑袋,立刻被插图吸引了。 “芳芳姐,这什么书?这是外国人吧?” 刘芳芳觉得她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敷衍说:“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他们都是俄国人。” “俄国人?”南北重复了遍。 刘芳芳说:“俄国就是苏联的前身。”她说完,心想一个乡下孩子能知道什么呢?南北却道:“苏联我晓得的,我二哥的学校以前有个老师会说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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