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指碰到他了,气息近一下,又远去,明明只是一瞬的事儿,章望生心里不知怎么的,一阵发颤,雪莲姐是桃花,也是熟透的桃子,她比他梦里更真实。她是那样爱笑,热诚,同他跟南北说话很柔和,她有点像嫂子,但又不一样。 狼孩他哒哒,他娘,都在很热乎地招呼着章望生,请人帮忙,留人做客,只要是讲究的人家,该有的礼节绝对不会含糊。 手指留下的触感,一直到章望生回家,似乎还存在,南北跟他说话,他心不在焉的。 “三哥!”南北在他耳朵边大咋呼了一声。 章望生吓一跳,笑说道:“干嘛?我又不聋。” “雪莲姐擀的面条真好吃,我吃撑了,你还作假。”南北笑话他,章望生说,“不是作假,谁家都不富裕,敞开肚子吃不好。” 南北不以为意:“你帮忙了呀,上次吴大夫都请你吃猪头肉呢。” 章望生岔开这个事儿,说:“回头去供销社买布,还有,刘芳芳那里我请李崎帮忙借的,借人家书也不能白借……” 正说着,外头马老六来叫门,队里刚借的拖拉机外胎坏了,马老六让章望生骑队里唯一的一辆洋车子去大永公社找师傅来修车。师傅找来了,得给人钱,章望生旁边看着师傅补橡胶胎。 书记也在看,说要不让望生跟师傅学学,这往后坏了就不用千里迢远地找人。跟师傅学手艺,不能白学,要么给东西要么给钱,书记的意思是生产队出,章望生在他眼里是个顶聪明的后生。 马老六在一旁帮腔,章望生对学门手艺不排斥,但公社里都在传他跟马兰,说马书记相中他做女婿,都是外人传,当事人没任何明确表示,马兰好像也开始有意避着他,不上门了,这叫他尴尬,心里也不大痛快,因此,他在犹豫是否接受。 天越来越热,时不时下雷阵雨,一下雨,刘芳芳就换上布拉吉,这裙子是她姐姐的,碎花样式,收腰,五十年代很时兴,乡下却很少见。平时干活穿不到,也就雨天穿穿,刘芳芳穿着布拉吉,捧着小说,很有女知识青年的感觉。知青这院子好存雨水,章望生便推了些碎石头,帮忙铺路。 “章会计,太麻烦你了!”李崎跟他熟了,天天“章会计章会计”地开玩笑。 “章会计,我想请问哪里来借到缝纫机?”刘芳芳穿着连衣裙,特别苗条,她有很明显的城市姑娘气质。 章望生觉得她这裙子很美丽,告诉她:“雪莲姐家有。” 刘芳芳问:“是那个眼睛很大的女同志吗?” 章望生点点头,刘芳芳表情有些奇怪:“上工时,我听几个女的在说她,说她是个破鞋,什么是破鞋?”她还真不懂这个,没听过。 章望生心里咯噔一阵,说:“雪莲姐不是那样的人。” 刘芳芳对破鞋是个什么意思,随口一问,没什么心情深究。李崎听见两人说话,过来插嘴:“这也太无聊了,总不能因为雪莲同志给王巍补了次褂子就这样造谣。” 他嘴里的王巍,是另个男知青,上回干活□□岔线可把个大小伙子难为死了,特别丢人,是雪莲招呼他可以脱下来帮忙走线,能走得原模原样。公社的劳力们在旁边看着,眼馋肚瘪,都说雪莲肯定是看上城里男人了,要不,怎么不见她给旁的男人补□□? 说着说着,再想她平日种种,跟男人说话都不晓得避讳,那铁定是破鞋了。妇女们说起这事,想到凤芝,说她不如凤芝安分,这一比,凤芝又成好女人了。 章望生对这些事情感到厌烦,没说什么,李崎趁他帮忙这个机会,跟刘芳芳说章望生想借本书看看,就这样,他借到了《战争与和平》。 有了书,他便换了个人,再也不用去想任何事,悲伤的,痛苦的,烦心的,饥饿,劳累……他完全可以在书里过一种心灵的生活,把他和外面隔绝开。 匆匆吃了晚饭,章望生把南北喊过来,两人一起看书。南北很急,她拿过来想找到那句“我爱你”,她认为,芳芳姐说的那句,一定在书里的某一处,她非常想知道,“我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望生见她乱翻,说:“从头看,你干什么呢?” 书很厚,封面印着个长胡子老头,想必就是托尔斯泰,南北叹口气,说:“那就从头看吧。” 没看一会儿,南北小声抱怨:“好多人啊,这些名字真奇怪,我都记不住。” 章望生摸了摸她软软的头发,说:“不怕,咱们弄几张卡片,把出场的人物一个个列出来,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样的人,慢慢就不觉得乱了。” 这件事,带给两人极大的挑战和乐趣,完全出自于脑力劳动的愉悦。南北在一旁裁纸片,裁的大小一样,整整齐齐,章望生拿着笔,记下人名。 “莫特玛子爵是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南北念出这句,抿嘴笑看着章望生,她觉得三哥就是这样的,但很快,她被“热气腾腾的煎牛排”吸引,她吃惊于书里的人能吃煎牛排。 不过她的思绪最终落在这样一句上:一件绣有常春藤和青苔花样的白舞服……她那雪白的肩膀、油亮的头发和贵重的钻石…… 南北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她羡慕得不得了,有点躁动,自己这穿的什么呀,她想打扮起来,可她见过最美丽的东西要数芳芳姐的布拉吉了。 她连一条布拉吉都没有。 “三哥,为什么海伦可以穿得这么漂亮?”南北喃喃问道。 章望生没怎么留意人物的穿着打扮,他一个字一个字读那些对话,试图理解,试图思考,他的手指一直紧贴着字,不曾离开。 “因为她是贵族。” “我们城里有贵族吗?” “没有,咱们没有贵族,大家都是一样的。” 南北说:“瞎话哩,干部开会能吃烙馍卷青椒鸡蛋,社员捞不着,这叫一样吗?” 章望生无言以对,人跟人是不可能一样的,他也想过这个问题,那种所有人都吃得饱穿得暖,幸福宁静的日子,到底在哪里,不晓得。 “这话在家里说,出去别讲。” “我明白的。” 南北摩挲着插图,爱死那样蓬蓬的大裙子了,章望生拿起笔,照着插图,给她画了个裙子,她爱得不行,亲了又亲,说: “我以后一定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是抱着这张图睡的,嘴角弯弯,睫毛在灯影里轻轻地颤动着,像蛾子的翅膀。章望生一点困意都没有,真安静,外头风吹着槐树叶,沙沙的,虫子藏在草丛里也没有困意,叫着夏。 章望生完全沉浸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去了,他总是突然被某句话,抓住神经,整个人动也不动。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生活,个人生活越是无所追求,他的生活就越自由;一是自然的群体生活,他在这方面必须遵守既定的法则。” 他把这段话抄写下来,以至于抄写完毕,便深深存放到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那些漂浮着的,游动着的,各式各样的胡思乱想都叫人用准确的话语,写出来了。 夜漆黑无比,只有一溜山影灰扑扑的在夜色里起伏着,整个月槐树,亮着一盏灯。 一夜没睡,章望生第二天依旧很亢奋,他中午回来,带着南北去供销社扯布,南北喜欢绿色,绿色是槐花刚露头的颜色。 “三哥,怎么扯这么长呀?”南北已经不用踮脚,她身量高了,有点亭亭玉立的雏形了。 章望生说:“给你做条布拉吉。” 南北非常惊喜:“给我吗?找谁做啊?” 章望生说:“找雪莲姐,她会用缝纫机会做衣裳。” 南北这下高兴坏了,供销社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再甜蜜,也比不上一条布拉吉的诱惑。 她跟着章望生去了雪莲家,雪莲拿出软尺,给南北量尺寸,她手臂张开,颇有些得意地瞧着章望生,章望生看着她笑。 旁边小子老捣乱,雪莲撵他:“丑丑,去一边儿玩去,去,看看鸡窝里下几个蛋了。” 丑丑不愿意,就腻在屋里。 雪莲瞥见章望生身上那件衬衫,真是太旧了,领口,袖口,全都磨烂了边,口袋那是块补丁,这已经是章望潮留下的最体面的一件衣裳了,的确良的料子,乡下少有,谁穿谁有派头,可这件衣裳的年头实在太久远了。 “望生,既然来了,我也顺道给你量量吧,给你记着尺寸,什么时候你再扯了布,我给你做件衣裳。”雪莲给南北量好了,扭头跟他说话。 “我要吃奶,吃奶!”丑丑在叫唤,雪莲佯装要揍他,南北见了,拎起个高粱扎的扫帚说,“丑丑,我带你骑大马,走,到院子里玩儿。” 两个孩子嗷嚎着跑外头去了。 章望生一下不自在起来,说不用做新衣裳。 雪莲已经上手了,她把卷尺往他腰上一箍,柔声说:“你这也快到说媳妇的年纪了,不能光知道疼南北,你看你这样,说谁去啊?” 章望生脸猛得烫了,他觉得她的手就像常春藤,他没见过,但脑子里感觉藤蔓是这样的,往身上长,他非常僵硬,不晓得怎么拒绝她。 他的腰很细,肉变得结实有力,年轻男子初长成的骨骼、血肉,夹杂着微微的汗气,雪莲许久没挨过男人了,她想给章望生量尺寸时,还没把他当男人,可手走到肩膀这里,她突然就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了。 日头从窗户透进来,洒在脚面上,槐树的绿叶子幽幽地动着。
第22章 整个过程非常煎熬人,像过了许多年,雪莲松开软尺时脸也红着,冲章望生笑说:“望生,你得有望潮哥那么高了。” 章望生嘴角动了动,他快步走到院子里喊南北,南北玩儿得满脸通红,丑丑脾气坏,撵着打她,她一直跑来跑去。 “三哥,你量好啦?”南北发现章望生脸颊、耳朵,都红红的,奇怪了,他又没叫人撵,量个衣裳而已。 一路上,南北都在说个不停。 “三哥,你说雪莲姐为什么会做衣裳?” “三哥,雪莲姐也能做男的穿的衣裳吗?她给你做什么呀?” 章望生觉得有些心烦,草草应了,说:“公社初中正常招生了,你得继续念书。”这三年来,本来公社中学都已经停止招生,今年据说初中又运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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