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见她面无表情把柴火放下,又面无表情坐饭桌前,找个话说: “有件事,我在想要怎么办,就是吴大夫留下的那些东西。” 南北说:“你爱怎么就怎么,不要跟我说,我一个小孩,懂个屁。” 章望生被她冲冲的语气搞得很尴尬,便不再说这个,把酱豆子推她跟前:“你尝尝这个。” 刚出锅的馍馍,抹上酱,别提多好吃,南北暂时忘记不痛快的事,一口下去,非常满足,她问道:“你打队里弄的吗?” 章望生当会计后,有时会额外从队里分点东西。 “嫂子自己晒的吧,托人带来的。” 南北跟狗一样,一下警觉起来:“托谁带的?” 章望生迟疑了下,说:“雪莲姐。” 南北忽然把筷子一扔,感到厌恶,同时认定章望生肯定撒谎了。 “我看这根本就是她的东西,你要她东西了!” 章望生觉得她简直在无理取闹,捡起掉落的筷子,说:“你要是不想吃,就别吃了。” 南北虎虎盯着他:“你还说你不爱她,你心虚!” 章望生累一天,有些倦怠:“好,我心虚,你能不能别一天天地找事,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好不了!”南北叫起来,“你想跟她一块过日子,你想跟她睡觉,生娃娃,你说你是不是?” 章望生被她直白的措辞弄得脸红,但语气很冷静:“是呢,你到底还吃不吃了?” 南北一下绝望了,他承认了,真不要脸,他一点也不臊得慌,一切都是真的了! “不许你跟她搞破鞋!”南北没哭,脑子像是被血冲了,只管大呼小叫。 章望生不再搭理她,他一个人吃着馍馍,喝着红薯饭,南北见他这样镇定,牙背咬得喀喀响,她一扭头,跑进了原来章望生住的西间屋。 章望潮夫妇原先住的那间东房,换章望生住着,毕竟里头死过人,章望生怕南北害怕,就叫她睡自己原先的床,她大了,已经不合适再跟他一起睡。 南北爬到床上,才哭起来,透过窗棂能瞧见星星亮得很,她一脸泪,星星都模糊了。她等他来安慰她,等他来保证,可统统都没有。章望生吃了饭,洗刷后,把馍馍放灶台的大锅里,锅里还有热水。 她要阻止这个事,她痛哭流涕地想,雪莲姐什么人?是破鞋,是人都瞧不起的,以后人也要瞧不起他! 南北努力说服自己,是因为这个理由,她要干件大事,叫他晓得自己的厉害,叫他晓得跟雪莲姐好是不能好的! 她这么想着,脑子里很快就清楚该怎么做了,她一点都不害怕,相反,还相当的兴奋,激动,她要让他肠子都悔烂,让他痛苦死。
第28章 这一夜,是不要睡了,星星不睡,冷风不睡,南北被火一样的念头烧着,她也睡不着。她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鞋,翻自己书包,章望生说了句: “馍在箅子上,你饿了起来吃。” 南北置若罔闻,她不是吃个馍馍,吃个酱豆子就能好的,可章望生不清楚,他只晓得跟寡妇搞破鞋,南北恨恨想。她跟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什么捉知了猴,吃生鸟蛋,比谁尿得远……这些她统统不爱了,有一点却没变,就是她的爱意和恨意,来的还是那么迅猛,浓烈。 章望生见她拿了纸笔,蹭蹭蹭跑回东间,他看着那个方向,发了会儿呆,又继续低头看书了。 他完全不晓得一个少女的世界,正在发酵着什么。 “我要这个灯。”南北又跑出来说,章望生笑看着她,“你想干什么?再点个灯浪费,过来跟我一块儿坐。” 南北说:“你不是獾子油多吗?拿獾子油点灯啊,这个灯给我。” 章望生听她阴阳怪气的,不想吵架,说:“拿东间去吧。” 南北毫不犹豫把灯端走了,八仙桌上黑下来,章望生坐在黑暗里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大约过了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出了堂屋,到东间窗户那,说: “我到六叔家有点事,你困了先睡。” 他一定是偷偷跑出去跟雪莲姐约会去了,一定是的,南北心里跟叫北风吹透了似的,她一个人,茫然地坐着,听到外头远了的脚步声,从外头挂门的响声,声声可怖。她有些慌神,像是被抛弃了,二哥死时,她只觉得伤心,嫂子走时,她也失落过,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屋里非常安静,安静地叫人难受,南北提着马灯,走到院子里看那只受伤的大雁,大雁的膀子给剪短了,方便上药,养伤,它静静呆那像是什么烦恼都没有。 南北又回到屋里,站了片刻,她突然把衣裳脱掉,脱光了,人冻得瑟瑟发抖,皮肤上起鸡皮疙瘩,她举高马灯,端详着自己幼小的乳,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离一个女人还远得很,她一想到雪莲姐的样子,嫉妒的要发疯,一天,不,一秒钟都等不及似的,想赶紧长成个女人。 屋里只剩她自己了,南北把衣裳一件件穿上,手有点颤,她用二哥留下的钢笔,开始写举报信。信写的格外详细,什么抱着了,亲嘴了,她对搞破鞋这个事能想象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好像亲眼所见,写的活灵活现。 因为心情激愤,字写得特别大,特别用力,纸都快给划拉破了。一气呵成后,南北又仔细读一遍,看有没有错字,要是有错字,那可太对不起这么一封举报信了。 检查完,南北把信小心翼翼收好,可章望生还没回来,这让她更觉愤怒,他连家都不想回了,会去哪儿呢?秸秆垛里?山坡上?反正哪儿没人就去哪儿,南北被想象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太痛苦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什么时候睡着的不清楚。 只晓得早上起来,锅里有热饭,热馍馍,章望生已经把衣裳洗了,晾了一绳子。她趴窗户那瞅几眼,章望生正好回头看,笑着问: “饿了吧?” 南北啪一声把窗户关了,他看起来真高兴! 到底高兴什么呢?是女人给他的高兴,不是她,他很快就会为了这个高兴,忘记她的存在,冯长庚说的对,她压根不姓章,冯长庚也讨厌,都讨厌,南北大清早就想哭,她姓什么名什么都不晓得,就算死,也是孤魂野鬼,天天荡在野草里,荒地里,没人认得。 章望生昨晚回来时,南北已经呼呼大睡了,她好像哭了,眼睫毛上残留着泪,小脸红红的。章望生盯她很久,心想为着雪莲姐的事,叫她这么伤心,很不值得,可他又不太清楚她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讲道理也不懂,脾气越来越臭,他甚至希望她一直是六七岁的样子就好了。 他坐床沿,弯下腰,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她才是他的,理所当然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他平静,心灵上得到安宁。章望生守着她坐了好半天,灯油虚耗了,他想着怎么跟她和解,叫她不要再乱发脾气,还像从前多好。 可显然,南北是个倔驴,章望生对着那扇闭上的窗很无奈,他说了句“我先去队里”又等了片刻,见没动静,朝门口走去了。 社员们蹲地头守着收音机,等天气预报,谁说了句李奶奶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就躺床上。大家对这个事,说两句过去了,不放心上,谁要活要死,都不是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是庄稼。 晌午的时候,有人在场里发现了大字报,上前一瞧,不晓得写什么,便喊人来看,这一看,很快都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这可了不得,李大成看笑了,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 马兰急急忙忙来找章望生,他正在算种子的数量、钱数,马兰见他坐那端端正正,什么还都不知道呢,急得一把夺了他的笔: “章望生,你可真能坐得住!你被你妹妹举报了!” 章望生抬起了脸,没反应过来。 马兰脸色很难看:“你跟雪莲的事,现在人都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吧!” 场里挤满了人,章望生一来,人都很有兴味地瞅他,话音小了。他穿过人群,肩膀蹭着肩膀,艰难过来,看了看大字报上的内容,认得字迹,却没办法跟南北放一块儿想。 章望生看了好几遍这个大字报,心中非常茫然,是南北吗?真的是她吗?可她,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儿呢? 马兰在身旁问了他些话,他一句都没听见,气得马兰搡了他两把,叫他说话,章望生还是沉默,人都看着他,他回到办公室,坐下继续算账。 这事儿传得很快,章望生跟寡妇雪莲搞破鞋,而且,这事是章望生家里大义灭亲,亲自举报,那肯定做不得假。公社中学的学生听说这事,火速赶来,找到南北,叫她把大字报弄学校也贴一份。 南北被几个少男少男簇拥着,大家都夸赞她,说她不愧是贫农出身,思想觉悟就是高。南北是流浪过来的,要饭的,被所有人默认了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她这个事迹,得宣扬,得表彰,得号召所有人学习。 人声嘈杂,南北第一次被这样的声浪感染,裹挟,她有种莫名的亢奋,好像自己真当了英雄。一群人跑到学校,贴上大字报,学生们叫好,所有人都处在一种类似癫痫发作的狂热之中,破鞋雪莲的野汉子,一直是大家的目标,现在好了,野汉子已经出来了,就是会计章望生。 斗破鞋,斗野汉子一下成了整个月槐树公社最期待的事,人们忘了荒年的痛苦跟恐惧,心里快活起来。 章望生晚上刚到家,后脚民兵队的人就跟来了,见了他,毫不客气地说:“章望生,队里叫你过去问话,抓紧的。” “问话?”他好像什么也不晓得似的。 这人气笑:“章望生,你装什么呢,赶紧走人,不走的话,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跟着去了,公社的干部都在,还有几个人。他大致扫一眼,灯光昏昏,也没太瞧清,等看见南北,章望生的目光才停下来。 他用一种很混沌很惘然的眼神看着她,南北目光炯炯,指着他: “马书记,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亲眼见他跟雪莲抱一块亲嘴,就是那天,马六叔找章望生办吴有菊的后事,就是那天,我一回家就看见了!” “南北,”雪莲叫起来,她也在,原来她也在,章望生看了看雪莲,雪莲气得眼睛喷血,“你,你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坏!”她扑过来,像是要打南北,李大成把她胳膊攥住了,“嗳嗳嗳,怎么着,想打证人?”他一把将雪莲甩出老远,雪莲气哭了,鼻涕都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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