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在一边看他吃东西,想了想,说:“我晓得你现在恨我,我这就走,不待你们家。” 章望生还是一口一口极慢地吃东西,一言不发。 南北捏着褂襟子,两手不安地绞了绞:“我要是还留你们家,你会杀了我的。” 章望生沉默着,他始终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见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说:“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脑子是停滞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过,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她是他最亲的人,他没亲人了,孑然一身,就守着她过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干什么就去。”他很麻木地说了一句,继续吃东西。 南北下巴皱成一团,他不要她了,她想到这个心肝断绝,见他始终不肯看自己一眼,绝望了。 她也闹不清自己这个事,做的是对,还是错了,没有之前的笃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个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儿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树没了狗吠,没了人声,虫子躲枯了的草丛鸣着,没有人家亮灯。她往哪儿去呢?南北眼泪淌了一脸,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还认识谁,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时令已经冷起来,零落的庄稼地开始结霜,南北想起小时候,六岁之前的记忆,不大清楚,光晓得跟着吹喇叭的一群人,人还揍她,她就跑,到处跑,偷吃的,跑河边趴着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条长长的虫子,像蛐蛐,她一直以为自己拉蛐蛐,吓坏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来。 她到章家后还拉过一次“蛐蛐”,二哥给她买药,买了药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没怎么哭过,就光晓得跑,从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没任何目标地乱走,又像从前那样了。平原是没有边际的,她走出月槐树,就害怕了,她不想离开月槐树,一点也不想。 可身后没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着不动,四野苍茫,她实在不晓得往哪里走了。 去找李豁子吗?她算来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见,不会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这,她又振奋起来,终于不用离开月槐树,她可以先在小学校过一夜,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南北一路跑到小学校,磕磕绊绊,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马爬起来。 说书队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学校门口的大树下面躺了一夜,脸上,头发里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过,见到了她,说: “哎呦,南北,怎么在这就睡了,叫章望生赶出来了是不是?” 南北眯着眼,还有些虚晃,她听这话跟叫鬼圪针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没吭声,没跟人吵。 这人还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说书队走吧,你那小嘴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吗?正好,一群瞎子缺个长眼的带路。” 路过的人都在笑,南北看着他们,他们都是大人,就这么哈哈笑着远去了,她悲愤地攥紧拳头,眼泪汪汪的。 章望生确实没找她,一夜都没来,南北不晓得他睡一觉好些没有,想回去看看,又没脸,人都没来找自个儿。 可我的东西都没带呢,要走,我也把我东西收拾好,她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靠着这个借口,她跑回了家。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点精神,他睡得很沉,队里罚他每天扫厕所,他起来就得出门。 两人在门口碰上,章望生已经换了衣裳,这个季节,袖子却还挽着,因为手臂上伤口烂着。 南北脸上是石子硌的红印子,头发也乱了,眼睛有点肿,她愣愣看他一眼,章望生胡子还没刮。 “我拿我东西。”南北心虚地开口。 章望生漠然看她一眼,反应很迟钝。 他心里想,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只觉得疲惫。 “你去干嘛?”南北问道,一直往他身上瞟。 章望生说:“扫厕所。” 南北心里难受起来,她问:“是李大成叫你扫的吗?” 章望生不想说话了,点点头,往前走去。 南北犹豫了下,跟上去说:“那你晌午回来吃饭吗?你还要写材料吗?” 章望生脚步不停,也不说话,南北还在追着说:“我晌午给你做饭。” 他终于停下来,端详起南北,她正一脸讨好又好像有点赌气的表情,说不出的矛盾怪异。她也不晓得怎么搞的,灰头土脸,脏兮兮的。 “你让我清净清净。” 他还处在迷惘之中,该怎么面对她?她好像跟没事人一样,嘴巴说个不停,他怀疑这个女孩子压根没长心。 章望生又自顾往前走了,他想起小住儿,想到坐在石头上的小娃娃,等他去抱她,他想小住儿想得厉害,忽然泪流不停。
第30章 厕所非常脏,公社只叫章望生打扫,雪莲被罚去挑土,两人这样一来很少能再见到。章望生因为南北的缘故,觉得对不起雪莲,雪莲起先很怨南北,见章望生被折磨得不像样子,心里很痛苦,他应该跟他二哥一样,当个文化人的,如果不是自己一时迷了心,便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但繁重的体力活,叫人没多余力气思索什么。章望生每天要起很早,忍着恶臭,必须把厕所打扫得一点异味也没有,他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沾到粪便,有感染的苗头。 过了这个糟糕的秋收,学校开学,南北变得郁郁不乐,她不怎么跟同学说话,老师不晓得从哪弄了套习题集,天天抄一黑板,可能这题目有些难,很多人说不会,南北解的很快,冯长庚也是,班里只有他俩对这些题目游刃有余。 “你还跟着章三哥过?”冯长庚见她放学不走在那抄最后一题,问了一句。 南北心里烦躁,说:“我不跟他过,还能跟你过不成?”她快速合上本子,收拾进书包。 夕阳是冷的,公家厕所每天早上会结一层薄冰,黄黄的尿液在冰下清晰可见。南北一想到这些,直犯恶心,她清楚章望生每天在做什么。她走在冷掉的夕阳里,觉得喘不动气。 冯长庚默默跟在她身后。 南北突然扭头:“你跟着我干嘛?” 冯长庚说:“谁跟你了,我是回家。” 南北哑口无言,她踢了一脚路边的小土块。 冯长庚看着她背影,开口道:“我也举报过我爸,为了跟他划清界限。” 南北有些吃惊,很快冷下脸,一副与我无关你为什么告诉我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 冯长庚说:“可我是我爸的儿子,他会原谅我,章三哥未必会原谅你。” 南北脸上挂不住,讽刺道:“我跟你情况可不一样,我不是为了什么划清界限。” 冯长庚说:“没什么不一样,之前叫写标语,你也写了。” 南北辩解道:“我没跟人一道瞎起哄过,少诬陷,我脑子比你们清楚。” 冯长庚一脸看透的神情:“但之前每一回运动,你或多或少都参与过,你写标语,不就是想叫人觉得你字漂亮吗?” 南北脸上泛起通红的怒意,她不明白冯长庚为什么总找她说话,没一句讨人喜欢的,她烦透了他。 可她急着回家给章望生做饭,没时间跟他斗嘴。 这几天,她到家就忙着一个人准备吃的,有时,在路上还会顺手拾点干柴火,家家户户都在省吃俭用,章家也不例外。南北坐灶台前,把锅烧得很旺,她一边折着树枝一边想冯长庚的话,越想越烦,脑子乱得很,这样的日子忽然叫人厌倦,劳作,运动,运动,劳作,可还是一样的吃不饱肚子,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忙着生,忙着死,生跟死之间呢? 南北出神想着,还是小时候快活,有口吃的,就很满足了。 章望生回来时,她已经在堂屋把东西摆好了,两人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话说,只限于简单交流,“要不要添饭?”“水烧好了”“我去闩门”,南北想关心他,无从下手,她每次想问他点什么,见章望生满脸的疲惫,就不问了。 今天他有点异常,脸红红的,手腕连带手背那肿着,还淌黄水,南北一看猜是溃脓了,见章望生自己在那敷草药,想上前帮忙,他说:“我自己弄吧。” 南北讪讪退到一边,说书队的李豁子他们走了,她学嫂子,给人送去了点干粮,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她把这事说给章望生听,她清楚,章望生肯定不会说什么,相反,他会觉得她做得很对。 可章望生只是淡着脸,把这个事听完,没什么反应。 南北又开始提李奶奶近况,她快不行了,公社派人照顾她,每天只能灌进点米汤,她不愿意吃饭。章望生没告诉南北,他其实去过一趟李奶奶家,她小孩子,没必要什么事都知道。 今天他发烧了,头很昏,实在没精神听她说话,脱了衣裳,便躺下来。章望生的衣裳,每天都弄得臭烘烘,可秋冬的衣裳厚,不能天天洗,只能挂外头叫风吹一夜,散散味儿。 南北踩着凳子,把衣裳搭到晾衣绳上。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点重,南北不放心,站床沿看他老半天,章望生翻个身,眼皮很沉,但不知怎么的觉得眼前有人,费劲撩起来,说: “睡觉去吧。” 南北过去摸摸他额头,滚滚烫,她非常担心,觉得应该去卫生院找大夫。她把烧开的水,端到床头,说:“三哥,你过会儿喝点水。” 章望生浑身都疼,鼻腔里发出些含糊的音调,再没说话。他开始做梦,梦很混乱,人走来走去,日子像从前。娘跟哒哒都在,他背着小住儿穿过田野,小住儿在他背上乱舞着狗尾巴草,草籽熟了,掉进泥土里,又长成青青的草芽,长在一座座坟头上……人忽然都不见了,只剩他一个,坟头上草芽越长越高越长越茂,隔开了他。 梦里太难受了,他想拨开高高的长草,怎么拨都拨不开,章望生呼吸越来越沉,喘息起来。南北一直守着他,见他这样,想起章望潮临死前的那段光景,她一个激灵,拿起章望生从队里得的手电筒就出了门。 晚上的风,已经非常冷了,南北走得很快,手电筒的光在脚前头,无论怎么快,脚都追不上那道光圈。走到公社卫生院时,后背秋衣湿了。卫生院一片瞎黑,人住在后头的小院子里,南北拼命拍门,等人出来,带了哭腔:“我三哥发烧了,头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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