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睡觉,在我床头干什么呢?” 南北困得东倒西歪,话也说不清,章望生把她抱床上来,叫她在另一头睡了。 因为他一直没写认罪材料,特别硬,书记跟马老六商量怎么办,马老六想了想,来章家一趟。 南北很殷勤,一直六叔长六叔短地叫,她说自己撒了谎,马老六很惊讶:“这是闹着玩儿的?”他看看章望生,章望生没想到南北突然跟马六叔这么讲,他已经不想节外生枝了,但牵涉雪莲,让他很矛盾,他担心南北承认撒谎,有新一轮的风波,可雪莲姐受了许多屈辱…… 他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办,最后,马老六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说南北小孩家也许看错了,既然两个人当事人至始至终都没承认,那必定有些误会。 法子是好的,能不能行得通另说。 都听说章望生叫什么感染去了半条命,公社便暂停了对他的惩罚。但会计这个活,他已经不适合再做了。 冬天农活少,上头派下来的任务不少。正经劳力们,要出大河工,带着农具、铺盖,往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一直干到小年才能回来,非常辛苦。剩下的人,要烧荒草积肥,刨粪装车,往田地里送。碰上下雪的日子,还得蓄雪存水,谁也别想闲着。 章望生因为身体的缘故,没去出大河工,在家休息了几天,跟人一道刨粪。人都避着他,劳作的多是妇女老人,见他跟人乱搞男女关系,居然还躲过了大河工,特别气愤。大河工是义务劳动,一走就是两个月,他凭什么不去? 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人说话,只埋头干活,冬天太冷,粪上头的冰厚厚一层,不容易弄。南北跟着他,他干累了,她就帮着弄,这下更成奇观了。 没彻底休养好,就去劳作,导致章望生每天回来都非常疲惫,要坐好半天,才觉得心跳不那么厉害。 南北给他捏肩膀,他便阖上眼,让自己放松下来。 “三哥,你舒服点没?”她问他话,只有回到家里,两人才说起话,这对于南北来说,太压抑了,她是活泼的性格,现在月槐树的人不待见他们,她受不了这种哑巴日子。 所以,一回到家,她就迫不及待说话。 章望生鼻腔里应了声,南北努力找话:“我听见她们在那说,李奶奶好像夜里睡过去了,留了些钱,还有粮票,都要交给队里。” 章望生一下睁开眼,这是意料之中。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世上,有一段奇缘,一个终身未娶,一个到老不嫁,话也不曾见两人说过,李奶奶变作小姑娘,找她的吴哥哥去了。 他出了会神,南北手已经酸了,她勾住章望生的脖子,脸贴在那:“三哥,像李奶奶这样一辈子都不嫁人的,她要跟她哒哒还有娘埋一块儿吗?” 章望生说:“马六叔会管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把她横在自己胸前的手拿开,想起身,南北见他不怎么想说话,也不想自己碰他,呆了片刻。她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在外面是,在这里也是,她本以为,回到家里不一样的,一天天在外,她已经很难受了。 两人很沉默地吃饭,章望生心里很多想法,这个冬天,他想了许多,有想清楚的,有想不清楚的。章家祖上出过读书人,信奉儒学,讲的是考功名,报效朝廷。后来,世道几经变迁,没了朝廷,圣人也被打倒,章家的生存之道,已经不被认同,世事无常,子嗣凋零,到如今竟只剩他一个,月槐树这片土地没变,月槐树养育了他,却否定他。 章望生非常迷茫这一点,他不明白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他按照父兄的教导行事,却像被故土抛掉的弃儿,无从安身立命,学业的中断,更叫人看不到丁点希望。 即便自己真和雪莲姐好了,又和他人有什么相干吗?他甚至想到这点,这在当下,是大逆不道的,是反动的。章望生很清楚这些,不清楚的是,为什么不行? 可跟病中的折磨相比,这些,又不算什么,他还活着,活着非常了不起。 章望生嘴巴越紧闭,思想越活跃,他一回到家中,就容易陷入沉思。在城里称来的旧书中,有历史类的书籍,他开始大量阅读,从滚滚的时间长河里去看当下,从而得到慰藉。 因为他的沉默,南北觉得越发煎熬。她不太确定,留在这里是对是错,她觉得有什么变了,说不好,章望生对她不冷也不热,这让她受挫,她需要爱,明确的爱,可不会再有人给她。 腊月里,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雪,雪很深,夜里都能听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人们终于闲下来,坐被窝里,女人们补衣裳,老人们抽旱烟,说过去的事情,小孩子则跑来跑去,拿雪球打人。 南北趴窗棂那看雪,她没出去,安静地看外边白茫茫的天地。她披着个红袄,还是凤芝走前给做的,特别喜庆。章望生本进来喊她吃饭,见她发愣,说:“以为你还在睡觉,醒了就过来吃饭吧。” 她扭过头,脸上没什么生气,也不说话,窸窸窣窣下床找棉鞋。棉鞋小了,穿着顶脚,提脚后跟好半天才提上去,手指头蹭得通红,还疼,关节那长了冻疮。 章望生都看见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段时间,对她关心太少,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与世隔绝。 他打算晴天了,找人给她再做双新棉鞋。 “怎么不出去玩儿?”章望生盛饭问她。 南北摇摇头,开始扒拉红薯,一年到两头吃不完的红薯,她吃挺快,差点噎着了。 “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都不见你写字写作业。” “我写了。” 话到这,又不好继续了,冷冷清清的。 “过了年,我不想念书了。”南北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很潦草的样子。 章望生说:“怎么又不愿意念了?” 南北道:“我想挣工分,不想吃白食。” “你不要任性,好好念你的书。”他说完,南北也没反驳,眼泪掉进碗里,她哧溜下鼻子,继续吃红薯。 章望生看在眼里,心头很酸楚:“南北,我最近很累,没太有精力过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一块儿去供销社买。” 南北还是摇头,她在悔恨中过着冬天,提不起精神,因为不能回到从前那样,这让她惶然,又没办法弥补,她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 章望生想了想,问她:“你趴窗户那想什么呢?” 南北拿手背迅速抹了下脸,说:“想我爸爸妈妈在哪儿。” 章望生头一回听她说父母,还是月槐树没有的称呼,他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北却避开,她把筷子放下说吃好了,去烧水洗碗。 “我还没吃好,你怎么就要洗碗了?”章望生试着跟她开句玩笑,她抠着手,哦哦两声,“那我过会儿再洗。” 见她要回东间,章望生拉住她:“跟三哥说会儿话。” 她眼泪一下哗哗掉下来,嘴都瘪了:“你又不想跟我说话。” 章望生心里落了个不是滋味,他说:“没有的事,我最近身上总没大有气力,人犯懒。” 南北点头,还掉着眼泪:“我明白,都是我的缘故,我对不住你,可我也不晓得怎么叫你好起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 她脸上羞愧极了,又有点迷惘,像是只找不着群的羊,她好像还很焦急,不停地挠她头发。 章望生把她拉过来,抱在胸前,叫南北靠着,他心软了,觉得这女孩子真是可怜,她没地方去呀,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如果再冷落她,她活着就一点舒心的事没有了,她犯了错,他教育也教育过了,还能真不原谅她吗? 可一想到那些屈辱,他的,雪莲姐的,他又觉得怀里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可恨。章望生在矛盾中用嘴唇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他也只有她,她好啊坏啊,都只有她,这些年的孤独寂寞里,只有她在,他忍不住流下眼泪。 两人一块洗完脚后,南北想跟他睡,章望生同意了,他揽她在怀里,南北手指抠着他秋衣,两个热乎乎的身体紧紧贴着,非常安心,章望生好像听见她叫声“妈妈”,拍了拍她肩膀。 这个冬天,两人关系慢慢缓和,谁也不再提那件事,也不再提雪莲姐,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开春后,章望生身体好起来,他不当会计了,又变成最普通的那种社员,而且不大跟人交流,也没人要给他说媳妇。 不说就不说罢,他没放心上,温暖的春夜刺激着人,他已经习惯用手,叫自己舒服一阵,释放出来。南北有时见他满脸通红从厕所出来,很好奇,他神情非常特别,整个人像刚泡了个热水澡,慵懒又满足,眉毛上还挂着汗,眼睛是迷离的。 “三哥,你怎么了?”南北担心他生病。 章望生说自己没事,他有些尴尬,可语气非常平静,没任何破绽。 叶儿绿了,桃花落地醉红,春光明媚到不能再明媚,南北继续念书去。她的女同学有比她大上两岁的,发育快,她们俨然少女,开始交流身体变化的心得,南北混在里头,半懂不懂,但觉得很新奇,很刺激,尤其是女同学私|处长出的毛发,令她格外吃惊。 “男的也长。”女同学们神秘讨论,你推我搡,笑个不停。 南北问:“你们见过吗?” 那可太容易了,男人们说脱裤子就脱裤子,田间地头,马路边上,哪儿都能尿,也不避讳人,这就跟妇女们袒胸露乳奶娃娃一样自然而然,叫人看去,毫不羞耻。 她不知怎么的,对这个事,怀揣了点秘密的兴奋,也搞不清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布谷鸟在黑苍苍的夜里,叫着播种,南北忽然发现自己□□长了几根柔软稀疏的毛发,这弄得她白天见到章望生都有些不好意思,唯恐他知晓了自己的变化。 所以,只要在家里,无意跟章望生对上视线,南北就有点慌,觉得他已经晓得点什么,赶紧避开。一来二去,章望生察觉出她的怪异,吃饭时问她: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南北啊了一声,说:“没有啊。” 章望生笑笑:“你有什么事,可不准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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