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宋涯立即看向她,隔着薄薄一层雾,仍有冰冷的执着。 “你想要?” 三个字,毫无温度,却也不像谴责。仿佛陈亦岑点头,他就会马上向梁雅芝开口,同她抢这个总裁位置。 那种无声的宣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习惯每句话被旁人如此珍而重之地对待。 “开、开玩笑的。”陈亦岑只能干笑两声,“别放在心上,我只求脚踏实地稳扎稳打。” 宋涯颔首,那种令她心惊胆战的目光重新隐入雾色。 他们在海边站了大半日,夜色已深,淡蓝的海雾与夜幕融为一体。此消彼长的气息却如两股作用力,互相拉扯,也互相抵消。 而后,她下定决心。 “你说阿兹海默是一场人格的漫长消亡。” 比如曾外祖母,比如《浅水湾日落》这位无名氏女主角。 完整的人生链条从某一环开始崩裂,年华流逝,记忆消失,倒回最初的起点,只剩满地狼藉。 而她决心同过去的自己告别,就在与宋涯领证的那一日。 这堵高墙已经出现了裂痕,几个月以来,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在上面多凿几个洞,像蛀虫一样蚕食着里面锋利冰冷的钢筋水泥,直到参天大树也被蛀空。 只需轻轻一推,就轰然委地。 赶在大雾被海风吹散之前,陈亦岑转身,估计着和宋涯的距离,准确无误地攀上他肩膀。 他条件反射般在她手中紧绷,看不清神情,呼吸却微微加重,仿佛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对她的靠近已成肌肉记忆,他没有任何抗拒,顺从地任由她拽着领口,微微低头。 风过,浓雾翻涌,似有一抹苦涩滋味掠过齿关。 她顺理成章地吻上他的唇。
第29章 若说是一个吻, 又显得不够格。 陈亦岑很快退开,手还搭在宋涯肩上,静静窥他的表情。雾已散尽, 他却还定定地站在原地,好像脚底生了根, 动弹不得。 她心中顿时明镜似的,明白他是动了情。 可要让宋涯意识到那种情愫的正体,却比一个吻难得多。有过去的经验,她明白不能逼他, 像他这样的,看着冷酷吓人, 实则胆子小, 轻轻一吓就能躲到天涯海角去。 于是,她没让宋涯看出一丝一毫分心,凝聚着世上所有沉醉、所有暖意的眼神直勾勾望进他眼里, 声音也柔情蜜意:“怎么不躲?” 那清水百合般幽香的气息扫过嘴唇,却比刚刚蜻蜓点水的吻更撩人心弦。 一瞬间,宋涯倏然伸手扣住她脖颈, 将她狠狠压回自己唇畔。他无师自通般顶开她的齿关,气息渐深渐乱,夜色深处响起粘稠的水声。 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二人都有了醉意。陈亦岑起初没反应过来,心中一动, 撞钟似的大喜与大悲,好像又一次从宋涯身上看到过去深爱之人的影子。这次, 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他。 他们的吻都是这样凶狠, 蛮横地攻城掠地, 夹杂着不得章法的混乱气息,像一柄随时要折断的利剑。 落在宋涯心里,却是难以抑制的怒与欲。她竟懂得如何在接吻时换气,且进退自如。这一事实点燃了他的脑神经,有那么一会儿,他像一只快炸开的气球,只想着将数十年不见天日的激烈情绪尽数宣泄。 这分明是远远背离了初衷的越界行为,脱离他对自身情感的掌控,极端危险。但没人告诉他情动如烈焰灼心,便是再烈再美的酒,都不曾有这般醉人滋味。 于是,他压着陈亦岑的后脑吻她,头一回将清规戒律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她开始挣扎,气息紊乱地推开他。 夜色蒙住她的双眼,使他看不清她神色,只知道其中不曾有怒火,却混杂着彷徨与迷惘。 那种眼神使他心里蓦地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指缝间缓缓流逝,不动声色,无法停息,无可阻挡。 “我理解,不必解释,宋生只是许久不曾有过亲密关系吧。”她语带自嘲,“这件事不做数,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好像不是她主动诱他一样。 但他没来得及挽留,就看见她眉眼一弯,盈盈水光就要掉下眼眶。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想帮她拭去,凑到面前,才发现是姗姗来迟的月光。 月光坠在她的下眼睑,如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宋涯张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他的心脏还没缓过来,闷雷似的脉搏在四肢百骸跳动,连左右耳朵都是恼人的擂鼓声。一张嘴,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着火一样,身体急遽升温。 最终他只能目送她远去。许久,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我搭taxi回去。 * 一周后,《浅水湾日落》最后几场拍摄就要结束了。 与徐沨一起完成剧情线上的最后一场戏,同时也是杀青前的倒数第二场,令陈亦岑无比兴奋。 这一周,宋涯占据了她拍戏时间以外所有的脑容量,那一吻延伸出的无数猜测日日夜夜拷问着她的决心。她自认没那么容易动摇,只是如今亲眼看见宋涯再次陷进对她的感情,大仇得报的快慰与另一种微妙情绪混杂着,又酸又涩。 也许再推他一把,就能很快从这段无谓的婚姻中解脱了。 陈亦岑没有想到,尽管她一开始就将与宋涯的合约关系当作筹码,却也渐渐被这种精神损耗所累。到头来,他亲口承认对她动了感情的那天,反倒成了需要掰着手指头数的自由倒计时。 “亦岑,怎么了?” 轻柔呼唤将她带回现实。 徐沨就站在她旁边。刚刚拍完两条,趁顾苒苒复盘的档口,他们才有机会休息一会儿。今天风大,他们最后一次在浅水湾海边拍外景,全程带着不舍的心情听潮起潮落。 只是分神了一会儿,陈亦岑的思绪又拐到宋涯身上了。有时候她对自己真是恨铁不成钢,爱就爱了,恨也不能长久。 她时常想起刚刚在康沃尔遇见宋涯的情景。那阵子他的社交障碍和注意力集中障碍最严重,不仅接不上她的话,还老是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换做现在的她,别说和这人处对象了,就是再在他面前坐上一分钟,都能被冻个透心凉。 那时候她抑郁症严重,成天发懒,常常和宋涯两个人对着大海发呆。反正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干脆搬个沙滩椅,一座就是一整天,有的是时间挥霍。 被徐沨一叫,康沃尔潮湿温暖的海风顿时变凉变钝,回到港岛特有的涩意。 “没事,发呆呢。”她笑着找补,“怎么样?在后面看着可没意思了,还得学我,一次次往海里冲,那才叫爽。” 这场戏位于影片末尾,抵达浅水湾的女主角看到失足落水的孩童,为了救人,在高声呼喊周围人帮忙未果后,纵身跃入大海。 她最后看到罗书贤从远处朝她奔来,世界颠倒,时间倒流,迟来的约定终于兑现。 而后是夕阳落在海面上的空镜。 罗书贤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早已不年轻,四十多岁的男人,眼角遍布细纹,鼻基底凹陷,法令纹像两道刀削斧凿的裂谷。他叫着妻子的名字,张皇四顾,却只看见空无一人的浅水湾沙滩。 半晌,有小儿啼哭声从潮中传来。 夕阳下潜,金红光斑映在海面,如暮年的枯叶,也似血。 一个大升格。罗书贤向那个从海浪中走出的孩子伸出手,白沫涌上沙滩,退回,被打湿的沙子呈深棕色,一圈圈沉积在二人脚边。 越肩镜头,罗书贤看向孩子的脸。虚焦,手持抖动,向上摇。 最后一幕是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空,一行大雁排成“人”字飞翔远去。 全剧终。 最后一段海边外景拍摄完成,后勤开始收拾器材,导演组为两位演员鼓掌喝彩。 “真不错,就剩明天补一点铜锣湾市区的外景了。”顾苒苒一边调试监视器,一边朝徐沨和陈亦岑比了个大拇指。 旁边正在帮忙的沈筱璐也难得地笑起来:“辛苦了,效果很好,两位都很不错。” 陈亦岑裹着大毛巾,转头去看徐沨,主动给他一个拥抱。 他们很有礼节性地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徐沨甚至没有真正碰到她,只是将手臂虚环过她的腰间。 “师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陈亦岑扶着他的手肘稳住身体,演戏时的餍足还留在身体里,喜悦上头,眉梢眼角都被笑意催得更艳。 徐沨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笑,宠辱不惊,反道:“我才是,终于能跟你合作一次了。” 他那样端详着陈亦岑,不似作伪,眼里全是真诚。 能与敬业懂行,还在表演一道上有着绝伦天赋的人搭戏,陈亦岑只觉得自己此刻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徐沨何许人也?最年轻的金球影帝,在她刚入行西区话剧时,他就已经在好莱坞一炮而红,以亚裔演员绝无仅有的势头加冕。 没想到这么快就只剩下一场戏,被拍戏暂时隔开的现实生活又向她露出獠牙一角。 “等明天拍完杀青,我再请你单独喝酒去。”她撇开杂思,冲着徐沨笑嘻嘻,“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感谢师哥提携!有缘再当你的女主角!” 徐沨静默片刻,蓦地,和她极有默契地同时大笑出声。 海风习习,顾苒苒收拾好器械,走过来拉住陈亦岑的手。姐妹两个执手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太多辛酸不易,与一路走来终于见到熹微晨光的释然。 一切尽在不言中。陈亦岑长出了一口气,牵着顾苒苒的手,把她整个拉进自己的怀抱。 她听见顾苒苒急促地抽泣,抱着她的手也越来越紧。 “干得不错!”她轻声安抚,心头也如泡在温水里,暖和妥帖。 一旁的沈筱璐和徐沨笑而不语,抱久了,陈亦岑还不觉得怎样,顾苒苒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她幅度很大地转一转脑袋,把眼泪鼻涕全部抹在陈亦岑的毛巾上。 “喂——!”陈亦岑拳头硬了,大叫一声,顾苒苒一缩脑袋窜到沈筱璐身后。 顾导拖着明显的哭腔笑道:“明天还有最后一场,把眼泪流到杀青再说!” 真不知道哭的稀里哗啦的是谁。 陈亦岑憋了半天,终于在徐沨故作惊讶的抽气声后再次爆笑。 总归演戏是脱去一层皮,再套上属于角色的皮囊。本色是角色的,若将演员袒.露在观众面前,便是在作伪,好比骗术败露,让人看了笑话。 《浅水湾日落》的女主人公便是如此。与陈亦岑的阅历隔得太远,她总觉得假如过二十年,再挑战同类角色,一定能演出不一样的味道。 回酒店休息的路上,她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和徐沨说了。 “我们在做的工作本身就是演绎遗憾,”听罢,他思索着回答,“至少我这么认为。所谓的演技流派早就不分家了,体验和方法从未泾渭分明过,都是随着不断钻研互相融合、完善。你说现在的你还太青涩,那我问你,有没有一刻,你觉得你走进了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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