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捐款箱端正严肃地放在升旗台中央,每个班派出一名学生代表,校服胸前戴着团徽,迈着标准步伐走上台子,将本班的爱心捐款投入捐款箱;然后领导再穿着正装上场,万分郑重地将全校老师的爱心捐款也投入箱里,完成这一场庄重的捐款仪式。 到时她们班的学生代表,多半是叶颐。 果然,到了班主任的课上,赵红梅便开始呼吁全班同学热心捐款,不过比领导的发言更多了一些真情。捐多捐少视家庭条件和个人心意而定,她从不强制要求,也不因此戴有色眼镜看待学生。 肖瑞拉兼任副班长,协助叶颐收取全班捐款。原本赵红梅安排的是女生管钱,男生登记,可肖瑞拉性子胆小,总害怕自己把捐款搞丢,便推给了叶颐,同学们在她这里登记姓名、数额,叶颐保管捐款。 肖瑞拉没有说出口的真实原因,是最近班里持续丢东西,“小偷”却一直没被“绳之以法”,这么大一笔款项,她实在害怕被某些人偷去。 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相信叶颐,女生的敏感多思总是能发现隐藏在现象背后的细微暗流。 最近能够明显感觉出的是,叶颐平素的轻快感仿佛被偷走了一部分。 像个长了血肉的机器,用手指漠然点着钞票,再用低平的声音向她报一个数,她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 “王平,5角。” “蒋宇阳,10块。” “张天柱,2块。” “李玲,1块。” “肖宝路……100块。”叶颐抬眼看了看表情得意洋洋的肖宝路,将大红钞票对着窗光眯眼一瞧,空白处出现隐隐约约的伟人头像,他又摸了摸钞票上的凸起,确认是真钞,这才将钱归进夹子里。 肖宝路气到捶桌:“叶颐,你至于吗?老子会拿假|钞捐款?我就没见过假|钞好吧!” 叶颐挥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儿去,后面还有同学排队。 于是肖宝路报复性地放学只买了一根烤肠,让叶颐眼睁睁看着他香喷喷吃完,还要眼睁睁地等他吃完,才一起骑车回家。 叶颐全程只一个表情——迷惑。 骑出旧小区门口时,又看到威哥在通讯店门口堵荆果,不过这一次,荆果接受了他递来的奶茶和炸鸡腿,吃得像步伐一样缓慢。 威哥已经得手了吗?叶颐不敢深想。 满街的冬风呼啸刺骨,关闭的卷帘门被吹得哗啦啦响动,瘦长的沥青路在路灯下微微泛光。他戴着妈妈买的一副新耳套,便觉得也没那么冷了。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条足浴街。 从打开的玻璃门望进去,会看见四五张单人床,都铺着叠高的枕头和雪白的床单。有时床上会半躺着一个年轻女人,冬天里只穿一件紧身薄毛衣,下半身是肉色丝袜,双腿交叉,百无聊赖地玩着游戏机的俄罗斯方块;有时她们会站到门口,身姿妖娆地倚在门框上,浓妆艳抹向着街面,像寒风里抖动的染色塑料玫瑰花。 肖宝路最喜欢这一条街的风景,每次骑到这里总会放慢速度,左右来回观望,生怕错过什么。他已然是个侦探,就连哪家店来了新人都一清二楚,也会为悄悄消失的美丽面孔感到可惜——可惜没能多看几眼。 叶颐总笑说,他足以写一本《足浴街观察记录》或《足浴街历史变迁》。 可今晚,他已经笑不出来。 目光所至,是一个背影肖似威哥的醉酒中年男人,与足浴店门口的清秀女人正在手舞足蹈地讲价。他突然变戏法般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芭比娃娃,清秀女人喜笑颜开接过去,价格一下便谈拢了。 那只芭比娃娃,或许是男人买回家想要送给女儿的。现在却来到了足浴店女人手上。他以极低的代价取得了女人的松口,迫不及待将双手穿过她腋下来到胸前,用下身顶住她的屁股,几乎是将她顶进了足浴店里间去。 肖宝路对男人的猴急动作滔滔不绝地嘲笑,叶颐心底却弥漫开一股极大的悲哀。 夜风里吃着炸鸡的荆果,与手握塑料娃娃的足浴女,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扇积年浑黄的玻璃门,他冲不进去;面前一整条街的玻璃门,他无法一扇扇关闭。只能任由,只能哀叹命运,睡一觉后,他又将处于他清澈的世界里,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慢慢消散。 他忽然恨自己,空有上帝之心,却没上帝之手。平凡者的无力,是世间最痛的自戕之刀。 两辆自行车自由地穿梭在足浴一条街上,玻璃门后是一双双羡慕的双眼。 · 白天的校园里,欢声笑语,生机勃勃。 叶颐每天都将收到的捐款放回家里,直到周五这天,需要将所有捐款汇总后在最后的班会课上交给班主任。 自从看到威哥与荆果越来越密切的交往后,叶颐不再担心班里继续发生偷窃事件,因为在他的逻辑里,搭上威哥的荆果不会再缺钱。 这一天中午,他放心地将装了捐款的信封放在书包拉链夹层里,而后脱掉校服,与肖宝路一起在操场上尽情打篮球。中午总会有一些同学留在教室学习或睡觉,他嘱咐了后桌男生一句后,就没再想过这件事。 到了班会课上,肖瑞拉先拿着捐款记录本站到讲台上,用清脆的声音念出每个同学的姓名和捐款数额,以进行公示。 念到叶颐捐出500块时,全班长长地“哇”了一声,班主任带头鼓掌。 最后,肖瑞拉开心总结:“高二(13)班一共收取捐款1276块,在此感谢全班同学奉献出的爱心!” 她早已打听到,其他班最多捐了一千零几块,因此格外自豪,默不作声多看了叶颐好几眼。 赵红梅老师照例表扬一番同学们的爱心,而后向叶颐抛来眼神,示意他将捐款象征性放进讲台上那只用牛奶箱子改造成的捐款箱里。 众目睽睽之下,叶颐却迟迟不动,眉头深蹙,咬紧了牙关。 他感到自己身体里在发热,由内而外烫得吓人,心里淤堵着一块,令他呼吸都分外艰难。 老师叫他名字:“叶颐?” 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回答一句: “对不起老师,捐款好像丢了……” 顿时全班哗然—— · 赵红梅老师急忙走下讲台,将叶颐拉到教室门外,细细询问事情经过。叶颐不断自责,怪自己贪玩去打篮球,才没有保管好捐款。 老师又叫出叶颐后桌的男生,询问有没有人靠近过叶颐的课桌,男生苦苦回想,确实没有任何人有嫌疑。 老师无奈,最后将中午留在教室的十几个学生一并留下谈话,其余人照常放学。 荆果也在留校学生之中。面无表情,交代行踪。 眼见事情陷入僵局,赵老师实在没办法,只好提出最说不出口的那个方案——搜查。 作为老师,她不愿意亲自做这件事,在场的人选里,只剩肖瑞拉和叶颐。因为留下的学生里女生比男生更多,她便提出让肖瑞拉来检查。 肖瑞拉悄悄瞥一眼荆果,心思百转,正要点头—— “还是我来吧,老师。” 叶颐突然开口。 他看一眼满脸惊诧的肖瑞拉,又看一眼神色严峻的赵老师,认真说道: “我闯下的祸,我想自己负责。” 有理有据,在情在理。赵老师点头默许。 · 又一次,叶颐站在选择边缘。 在他左边,赵老师与肖瑞拉站在讲台中间,面前是空着肚子的手工捐款箱,视线一直凝结在叶颐身上; 在他右边,狭长过道笔直排列着十几个脸色惊惶的同学,背着书包,红着脸等待他的检查。 荆果站在这一队人中间,清秀的脸孔被窗外一道阳光打中,显得蜡黄而又那么清晰。 再次与叶颐面面相对,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双方都感到了一丝陌生。荆果将上衣和裤子所有口袋都翻出肚,然后将烂垮垮的书包打开,一本书一本书掀开。叶颐佝下脖子,视线随她动作移动,那书包仿佛是张开的大口吸着他的头。 荆果展示完干净的书包,正要拉紧拉链离开,肖瑞拉忽然叫出一声: “叶颐,你还是自己检查一下吧。” 周围的同学们一致点头,纷纷出言:“班长,还是你亲自检查吧,我们自己翻包可能有遗漏的,到时候说不清楚。” 难得同学们如此配合,赵老师欣慰地同意,将扩大的权力再次交到叶颐手中。 · 时空突然安静下来。 叶颐捏住刚被荆果拉回的拉链头,那上面仿佛还有她手指余温留存。缓缓打开书包,将里面的文具袋、课本、试卷、作业本一一拿出,整齐摆在课桌上面。 终于,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书包外壳。 他再次低头朝里面探视,而后仿佛僵住一般,抬起脸来时,不可置信地望住面前的荆果。 · 漆黑的书包底层里,平躺着那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装得满满当当的,苍黄色信封。 ----
第11章 还债 ===== 在被威哥骚扰的那些夜晚里,一出校门她就感到害怕。 也不是没有动摇过,他嘴里轻轻松松说出的数目,是她可望不可即的而又迫切渴求的。 也曾想过不就是躺下不到一个小时的事情。 可记忆里有个伤疤总是隐隐作痛,来源于身体深处的恐惧,狠逼她拒绝金钱的诱惑。 这世上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道德是所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事,她唯一的自私,是不愿出卖自己去赚钱,而选择了伤害别人的所有权。 从叶颐射来的眼神里,她看到了震惊、疑惑、悲痛、质问。 她能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眼神里的脆弱、恳求、恐惧、绝望。 不知叶颐读懂了哪一个。 只见他微微抖着手,将那枚生锈的拉链头从左拉到右,替她好好地合上了书包。一面走向下一个同学,一面略带嘶哑地说: “没有。” 听到后的肖瑞拉瞪大了眼睛。 荆果背上书包带,低头从班主任背后擦身过去,众目睽睽之下身影好似落荒而逃。 逃出了教室,逃出了操场,逃出了学校。 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飞出了一个牢笼。 牢笼般的教室里,检查还在继续,死寂得没有一点声音。 还没检查完时,叶颐忽然想起来什么,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了家里的号码。 讲台上的赵老师、肖瑞拉,以及过道上仅剩的四名同学,一齐安静地听他讲电话: “爸,你去我书桌上找找,一个黄色信封,里面装了一千多块钱……” “那床上呢?枕头底下……” 他脸色浮出喜色: “在我换下来的衣服口袋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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