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笑着问,“比如呢?” “比如。”彭安停了一下才说出口,“张巡捕。” “他是巡捕,我是犯人。” “你是自由身了。东五山被毁,陆小姐的罪行已经赎罪完毕。” “张巡捕回上海去了。” “等案子了结,你也要回上海吧?” “万一警方破不了案,又或者我被鹰记追杀,谁知道能不能见到以后的太阳。” “只要我在,一定护陆小姐周全。” “是啊,我初来乍到,除了那间客栈,再也不知其他地方。我孤零零的,只能靠你啊。”陆姩一手攀上彭安的肩,手指敲着他。 他后退。可是领带在她的手上,他再退,倒像是拉着她过来了。退着退着,他的膝盖窝抵上了床。 他有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她面前树立了这般孱弱的形象,而且至今都没有被拆穿。不被拆穿,他就非得套在弱不禁风的龟壳里。 明明他和她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 彭安说:“时间不早了,陆小姐,早点休息吧。” “你平时忙着工作,夜里不寂寞吗?” “不。”彭安希望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寂寞下去。 “死鸭子嘴硬。”抛开陈展星的这一层关系,陆姩很喜欢逗弄彭安。见到他手足无措、尴尬不已的样子,她忍不住想笑,仿佛她是强抢良家少年的恶霸。他躲躲闪闪,畏畏缩缩。 这么可爱的人…… 却是假的。虚伪! 她推了他一下。 他直接倒在床上。 她居高临下俯视,说:“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如果她扑过来,他真的会杀死她,他已经忍了她很久。就连陈展星都不与他这般接近。 “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和小媳妇一样?” 他是小媳妇,她不就成了大丈夫?“我不跟女人玩。”他紧咬牙关。 “长这么大都不跟女人玩?跟着衣冠禽兽混,自己却跟白莲花似的,难能可贵了。”陆姩不知是褒还是贬,“只被我一个人摸过?” 彭安吐了吐气,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却被她压下去。 她攀了攀他的肩,手上带着劲。 他没有动。 她有点惊讶。这是第一次,他绷着身子,却没有在五秒之内推开他。 他居然坚持了五秒。 她为他鼓掌。 彭安正在舒缓呼吸。 “你从小到大不跟女人玩,如果女人非要跟你玩呢?”陆姩观察他的脸。 紧绷,脸红,或许都是伪装。 她的手指轻佻地在他脸颊勾了一下。 和彭安初见时,她将彭安错当成彭箴,之后她再也没有将二人混淆过。 彭安的一切是生动的,在她心里是褒义。她所有的任性都给了他。 然而,他骗她。 她胸腔的那股气不比他的弱,她也轻轻吐出来。 彭安检讨自己,他从不给女人机会,唯独陆姩。他对她一忍再忍。他的声音变冷:“陆小姐,别玩了,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陆姩低下眼。 他的裤子很平整,什么事都没有。 彭安的“有事”不在表面,他猛地握着她的腰,一个翻身,将她压到身下。他的手劲大得吓人。 他的脸埋在她的肩上,嗅着她发间名叫“陆姩”的味道。他呼吸急促粗重,竭力控制。宛如乖顺绵羊突然披上了狼外衣。 在陆姩的理解里,这是男人克制欲望的表现,但……这是不是色/欲? 彭安挣扎。 他如果想她死,她早就死了。他留她至今,因为他要她活…… 他终于放开她,坐起来,低着头,摘下眼镜,手指揉搓鼻梁。再戴上眼镜时,镜片盖住了那一阵汹涌澎湃:“陆小姐,没事吧?” 陆姩看着他。 差了一秒,只差一秒,他就要暴露。但也就是差了那一秒。 他手足无措:“我不是故意的。” 她瞪他一眼:“睡觉了。” * 睡不着的人轮到陆姩,她忍不住再一次吐出心中浊气。 真的就只差一秒。 她翻来覆去。将近三点,她索性去厨房吃掉今晚剩下的菠萝包。 刚啃了一口面包,她听见一声动静——大门外有车子停下。她第一反应是关上厨房的灯,躲起来。 再听,好像又没声音。 福源布店已经被扫荡,说明鹰记有眼线。难保鹰记不会查到这里。 人在逃亡的时候一定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她两三下吃完菠萝包,观望外面。 夜色下,一道人影从院墙翻下来。 在茶餐厅遇到马骝时,他说,他们老大要活人,要问话。她的性命大概是能保住的。 只是,活人嘛,只剩一口气的也叫活人。手残了,腿瘸了,半身不遂也叫活人。 从厨房出去有一道侧门,这是彭安告诉她的逃亡路线。 她在想,走或者不走…… 彭安是云门陈展星的身边人,鹰记会直接解决他吧? 她没有逼出彭安的真面目。万一……万一她疑神疑鬼,错怪了他。那他死得就冤了。 窗外那个人影潜进了左厢房。 再信大弱鸡一次。 这几天出来,她见不到毒花毒果,什么准备都没有。她拿起一把菜刀,死马当活马医了。 轻轻的门声在寂静月夜被放大。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走几步,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腰。 身后不知何时窜出来一人,说着蹩脚的国语:“东西在哪里?” 同时,她的菜刀被夺走。 “东西在哪里?”这人又说话。 她两手空空,人很镇定:“放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男人用粤语说一句什么,语气粗狂。 她猜在骂人。 突如其来,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男人手上极快,把抵在她腰上的东西移了位置,低声说:“别动,否则你这条命就没了。” 紧接着,左厢房又传来了两下枪声。 之后,回归平静。 枪口紧紧贴过来,陆姩的太阳穴冰凉冰凉的,她说:“我没命,你们也拿不到东西。” 彭安被她刺过一刀,又被孔净远刺过一刀。他恐怕躲不过枪…… 他的战斗力是个渣。
第48章 不,从来没有存在过。 陆姩听见远处传来几辆车的发动机响,寂静夜里如庞大浪潮。 大队人马来了。 随即,一束光从左厢房的大门窜出来,速度快,飞得像只鸟。 男人的眼睛追着那一束光,直接朝那开枪。枪响,中弹的却是他。他叫了一声,手里的枪支落地。 左厢房有道黑影席卷而来。 陆姩竟觉那人身姿矫健。 他说:“陆小姐,走。” 无需多言,二人默契十足,她跟着他出侧门,上了车。她问:“我们这次又去哪里?” “先离开这里再说。“听彭安的意思,可能这一次没有后路。 追兵紧咬,“乒乒乓乓”的动静全是子弹和汽车金属皮的碰撞。 彭安将油门踩到底:“陆小姐,抓紧。” 陆姩大力地抓住把手。 彭安:“陆小姐,趴下。” 她没有半秒的犹豫,立即伏低身子。 她不知怎的,在这样亡命的一刻还有心思去观察彭安。 他娴熟地操纵着方向盘,侧脸干净硬朗,他认真时,冷静得如铁铸。 她并不是错怪彭安……有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前方露出一家刚刚宰猪的猪肉铺,卸货车停在路边。 眼见将要撞上,陆姩也不发声。 彭安把车子急急地驶出一条弧线,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嘎嘎的声响。他又迅速地后退,倒车进窄巷。 巷道两旁高墙夹峙,月光照射而下,巷子幽暗,只剩车子尾灯发出微弱的光。满地的狼藉,车子噼噼啪啪的,一路撞击、碾压,穿过窄巷。 陆姩像在坐船,身子由于惯性,转了一个大弯。 车子摆正九十度,呼啸而去。 * 车子飞驰,陆姩仿佛也要飞起来,她怀疑轮胎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跑速。 周围不知什么地方,全是泥,车胎碾过石头,碾过泥土,颠簸起伏。 一条路上只有这一辆车,甚至可以说这一大片的野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车子行驶的这一段不能说是路,这是彭安开辟出来的一条道。 车子停在野草堆。 彭安才有空问一问:“陆小姐,你怎么样?” “你开车来这里,说明我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没有布店,没有住宅,真是亡命天涯。 “陆小姐不必沮丧。” “我没有怪你,是我自己一时大意,没想到香港之行是这么大的麻烦。”早知云门要在香港树立势力,和鹰记斗,和八风堂斗,她就不该来香港,直接在上海等着陈展星的结局就行。 如今吃力不讨好,她好像被编排进了陈展星的阵营。 彭安和陈展星是一路人,他开枪、驾车,全程冷静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这不是懦弱的彭安。 比起逃亡,好像这才是应该沮丧的。 陆姩:“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彭安:“我们乔装一下,去住旅馆。” 陆姩:“我以为我们从此要露宿野外。” 彭安:“深山不比鹰记安全。可能蛇鼠满地,甚至还有豺狼虎豹。” 车尾箱有两个木箱子,彭安开其中一个。 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假发,帽子,以及一片假胡须。 彭安:“我们在这里换装,开车下山。车很方便,但太张扬。这辆车已经暴露了,以后只能步行。” 陆姩点头:“比我想象中的日子要舒适。” 彭安:“我们扮演什么身份?” 她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们什么身份最合适?” 彭安:“兄妹?” 她发现,彭安有一贯的原则,无论是骗她或是不骗,他对她都没有男女幻想。 忆起彭安和陈展星同居的情景,她觉得两个男人不寻常……她盯着彭安的眼神变得诡异。 “陆小姐……”她的目光实在瘆人,彭安不得不退了下。 “如果是兄妹,要分两间房住,但我们分开的话,危险更大。”陆姩说,“夫妻吧。” 夫妻就代表二人要同房,不过她的分析不无道理。比如今天这个晚上,他俩就是分得太开。如果他睡得再沉一点,她可能被掳走了。 彭安轻轻咳嗽:“就夫妻吧。”他很温和。 很多碎片像是有了串联的线。从陈展星的大住宅逃出来那天,彭安很冷静,他在那样仓促的时间里给陈展星做了包扎。 对于现在的困境,杀伐果断的彭安比弱不禁风的那个要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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