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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着她，努力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半晌泄了气，他们无声地笑成一团。 她指指床边小桌子上印有花冠形状的白色金属盒子，那是一小盒第五大道上买来的手工饼干，是她的同事们来探望她时留下的小礼物。她问他要不要吃，他眼含笑意地摇摇头，下搭的额发和温柔的大眼睛让他看起来活像一个纯情的常春藤男生。 他突然站起身子，额头紧紧贴在她额头上：“老天，我真想你。”他低声说。 她也静默着，用手抚摸他的脖子，他们和好了，不需告白和解释，她知道他看懂了她想表达的——在《大艺术家》中，那是她写给他的情书。 嘀，医院外有车子枯燥无味的喇叭声。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动了动身子，和他未婚妻贴得更近了。嘀，一辆不同的车子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的那一声尾调更高，像是科尔内管的轰鸣。他回忆起在他未婚妻昏迷期间，他所做的一切。 他独自一人报名了试映会观看《大艺术家》，挑了个人最少的时段，可还是签了三次名，没有合影，“不为什么，我不方便”。 那单色滤镜下质朴美丽的画面为他带来她的味道——玫瑰和山茶的馥郁。“我的小山茶”，这类破碎的语词不停息地漂浮着，他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告诉我你的想法，小山茶。 故事中，默片时代的演员凯瑟琳在有声片转向时期无所适从，本就演技不出众的她很快泯然于众人。为谋求出路，她不得不接受和制片公司老板的潜规则交易——并未正面描述，只是以凯瑟琳走出房间时整理头发来代替。老板对凯瑟琳的盘剥越来越苛刻，以一场发生在放映室的扭打作为高潮。然而，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存放着极易燃烧胶片的储藏室内冒出了烟，熊熊烈火燃起，烧毁了那座虚构的、存放着所有默片时代胶片的公司档案馆。至此，默片时代的所有编剧、导演、演员都不再作为个体存在，永远消逝在了灰烬中。 这只是虚构的故事吗？可几十年前真实发生过的瑞典电影档案馆大火又可被看成是它的凭据。这只是说教吗？告诉人们要珍惜当下？可人物、情节一个个又是如此生动，凯瑟琳的塑造更是技巧卓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观众为她的悲惨遭遇而流泪，又为她在有声片时代滑稽的遭遇而发笑。 为什么当情节画面退去，所余下的只有虚无主义的浓浓悲哀呢？艾尔弗雷德这才惊觉伊斯特眼中的人生是如此无意义，面对着缘由可笑的灾难，人人都可以像胶片一样，轻易遭受灭顶之灾，最终什么都不留下。她时时刻刻都被自我毁灭的愿望纠缠住不可抽身，她简直就是导演界的希尔维亚·普拉斯。可她尝试着在给无意义的人生赋予意义，即是把生活编排成故事，这是她爱的方式。他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些对抗虚无的尝试，悄悄发生融合，最终成就了一个纯粹而伟大的生命，那是他对她深刻的爱的泉源。是的，就是怀着这种近乎可笑的热情，她生活于黑暗中，却没有一刻不是在为自己寻找光明。 伊斯特仔细感受他前额的温度，感受他的存在，仿佛心灵感应似的，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个事实——眼前的爱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理解、关心自己，对她的每一处恐惧，每一种幻想，每一分天真都了如指掌，他虽不一定全然相信，但仍抱有开放的心态。 他动了动身体，想要把她更深地抱进怀里，亲吻她的脸颊。 她不带抗拒意味地退开了，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身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艾尔弗雷德挑起眉毛，不满地撅起嘴唇，带着几分包容、几分郁闷、几份温情，他耸耸肩，转头拿了一块饼干吃。 好吧，还有一个原因：她的伤口真的很痛。桑斯特朗这个人的办事质量就跟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然后醉倒在一家陌生酒吧的行为风格是一致的——不靠谱。她虽然担心，但是也没办法，因为时间不够充足，她必须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能联系到的人里离她最近的就是他了。与此同时，这件事情不能由他出手，因为嗅觉灵敏的记者们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查到，麦格尔·桑斯特朗的一份入院记录，而账单上签付人出正签的是她父亲的名字。于是他派了另一个毛头小子来办这件事——一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痞子。 那天晚上，当他走近时，她便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性，因为他的眼神太散，旁门左道的心思太多。果然，他不仅仅是扎了她一刀而已，在她因为剧痛浑身筋挛时，他从她身后伸出手，用力抓了她几下。她气疯了，用尽全力冲着他的脸来了一记肘击，只听见“咔吧”一声，小王八蛋捂着脸哀嚎出声，他狠狠给了她的肋骨几击——比约定好的腹部伤口多了几下，然后大声骂着脏话连连后退，撞倒了一个垃圾桶，有人举着手电筒出来查看，他一溜烟地逃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伊斯特瘫倒在地，被至少五个目击者救起。 这么一点波折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她原本计划满身是血地走进那家演员聚集的酒吧——保险，但略带刻意了。但小王八蛋节外生枝的这一下倒是引来了刚刚结束聚会的几个爱八卦的演员，消息传的又迅速又耸人听闻。可这也暴露出一个让她心惊的信息：她的计划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总有些出人意料的插曲扰乱着结果，并且这种意外的不可控程度在逐渐增强。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木偶戏不会持续太久了，她厌烦了。 她睁开眼，看向艾尔弗雷德，内心暗暗下定决心。 “你觉得我适合什么颜色的礼服呢？” “什么？” “明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我想出席。” ----
第43章 chapter43:我永远不忘那歌声的柔和 =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九日，这注定是一个要被电影史铭记的日子。 洛杉矶音乐中心外，灯光辉映似海，黑色的电线缠绕成一条蜿蜒的河流，场外攒动的人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颁奖典礼都多，一直延伸到两条街外的地方还是堵得水泄不通。许多人举着签名簿、相机甚至望远镜向远方张望，电影节的保安满头大汗，四处围堵想要偷偷溜进来的疯狂影迷。摄影师、记者、电视台转播人员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集体陷入了眩晕当中，就连那些你发挥自己最疯狂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的美丽面孔也没能使他们打起精神来，他们只是兴味寥寥地举起机器扫了几下。因为事情很清楚，世界各地的将近五千五百万观众今晚最关心的人还没有到来，他们需要节省精力。 这是洛杉矶一个舒适的夜晚，此时，星星显现为白色，天空泛着墨蓝色的水润光泽，如同泰姬陵门前平静的水池那般给人以安逸之感。无数的人在现场，抑或在电视机前激动地等待着，他们等待着一位从不公开露面的天才的首次亮相。而他们也注定不会失望，因为这个夜晚之传奇并未辜负他们的等待。事实上，很多人将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五年，抑或十年，一遍又一遍向家人朋友讲述他们所目睹的一切。 六点钟，一些在电影圈内纵横多年的大牌人物乘坐的高级轿车抵达现场，影迷们疯狂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莱昂纳多！”“基努！”“茱莉亚！”“朱迪！”摄影师们开始行动了，闪光灯从四面八方对准他们。 六点半钟，作品入围了本次电影节颁奖礼的电影人们抵达了，他们走上红毯，笑得志得意满。 七点钟，最后一位迟到的嘉宾终于来了。 这个日子，是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九日，避世神秘的伊斯特·德比基第一次踏上红毯、出现在公众面前。她的新作《大艺术家》轻松夺下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在内的九项提名，以仅仅三十万美元的制片成本搜刮下将近一亿五千万美元的票房，掀起了伪纪录片式电影的拍摄风潮。今晚的主角自尼拉麦克斯的发言人宣布伊斯特·德比基会出席颁奖仪式之后就毫无争议地是她，她将露面消息一出，欧洲、亚洲、大洋洲，甚至南美洲购买颁奖典礼转播权的电视台数量上升了近一半。 不管是在场的影迷，还是通过电视转播观看颁奖仪式的观众都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身影：一个高挑的金发美人。她相当漂亮，瘦得仙风道骨，苍白得像一尊石膏像，金发用一串珍珠头饰挽成爵士年代的式样，穿着于贝尔·德·纪梵希亲自为她设计的黑色露肩晚礼服，胸口处别着一朵白山茶。从她踩上红地毯那一刻起，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为止，闪光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墨蓝色的天空被照得恰如最晴朗的天气时的样子，就连天生的盲人也能感觉到那夺目的白光的存在。记者们、影迷们疯狂地呼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卖力程度甚至会让人觉得这是某种宗教仪式。无数话筒疯狂地伸向她，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作任何停留，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挥手，只是神情慎重地快速穿行而过。然而，她的每一个脚步还是被从每一个角度记录了下来，甚至有两架直升机出动，就为了完整直播她出场的过程。 主持人比利·克里斯托已经开始暖场了，她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来到自己的桌子上，会场内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她谁也不看，只是对自己的同座眨眨眼、露出一个笑容。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坐在她左侧，他们互相点头致意，他用公式化的口吻称赞她今晚很漂亮，他的新女友还不够格坐上这一桌，因此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另外一个小桌上。杰克·尼科尔森坐在她的右侧，他们握了握手。同座的其他来宾还包括查理兹·塞隆、凯瑟琳·泽塔琼斯和丈夫迈克尔·道格拉斯，尼拉麦克斯中负责她电影主管工作的安瓦尔·波宾斯基则坐在她对面。 颁奖典礼开始了，摄影机以极高的频率转向她们这一桌来捕捉她的反应。让所有观众大失所望的是，伊斯特·德比基以极其冷漠的态度应对所有的颁奖、表演环节，她总是面无表情，对所有的笑话都无动于衷。她偶尔和身边的尼科尔森交谈几句，就连她自己的电影得了奖，她也只是像睡着了一样轻飘飘地鼓了两下掌。有好事者统计过，整个颁奖典礼上她只在两个环节打起了精神，一次是同样隐居多年的老牌女明星格洛丽亚·嘉诗被授予终身成就奖时，她轻轻地吹了个口哨，另一次是影坛传奇巨星艾尔弗雷德·帕西里尼夺得奥斯卡影帝时，她扬起自己那双优美的手鼓掌，正对镜头扬起了嘴角。 伊斯特整晚都浑身紧绷，她已经紧张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的地步了。她一动不动地僵在座位上，竭力装出优雅得体的样子。现在她听到大家哄笑一片，该笑了，她准备扯动嘴角，该死！她的动作慢了，他们笑完了，她只好恢复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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