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复无数次,段之愿筋疲力尽地仰面躺在床上,犹如濒死的鱼大口呼吸。 她用惨白地手拿起电话,看着张昱树发来的信息。 【我不同意分手就不能分,你是不是以为不回信息就拿你没办法了?】 【惹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闯女生宿舍砸你玻璃老子也不怕!】 间隔了十几分钟后。 【当年我也很小,溺水时除了害怕什么也不知道,如果我懂得再多一些我一定会救你爸爸出来,我也很遗憾。】 【愿愿,这不是我的错啊。】 段之愿眼中如同冬日的深潭,毫无波澜。 将手机放下,她慢慢坐起身。 刚从床上下来,周蔓雾她们几个就关切地上前:“段之愿,你还好吗?” “段之愿你没事吧?”方璐和她说:“刚才我们几个回来,看见你男朋友就在楼下,你们吵架了吗?” 段之愿的耳朵里似是被塞了一层棉花。 将尘世的喧嚣全都隔离在外,她就像是个身处在异世界的人,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滴落在地上消失无踪,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段之愿打开柜子从最深处翻出一个日记本。 与她平时写日记的本子不一样,这个是纯黑色,设置了双重密码的本子。 拿出来时,她的手都在颤抖。 眼泪如同细雨落在笔记本上,再用袖子拭去,段之愿咬着牙把她拿给周蔓雾。 “我不想看见他,你帮我,把这个拿给他。”她带着浓厚的鼻音,声线颤抖:“告诉他,我们两个,都不要那么自私……” 周蔓雾她们几个下了楼,小心翼翼看着他。 张昱树脚下的烟头已经堆成乐山,路过的人目光无一不落在他身上,又无一不被他的眼神吓到,经过他面前步伐匆匆,谁也不敢和他对视。 还是张昱树沙哑着嗓子先开口:“她要你们跟我说什么吗?” 周蔓雾缩着肩膀把日记本给他,好在是三个人一起下的楼,她鼓足了勇气:“段,段之愿说,你们俩都不要太自私了,她,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几个人急匆匆离开。 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太阳黯淡落幕。 夜色降临,昏黄的路灯驱不散浓稠黑夜,倒是能短暂照亮这方寸之地。 张昱树拖着两条麻木的腿,手里拿着那本纯黑色笔记本。 背影萧条,像是个提前落幕,不被人注意到的路人甲。 他在附近找了个酒店,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笔记本上面。 这里面写的什么,他不得而知。 但总有一种感觉,即便现在壮志满怀,放下狠话坚决不分手。 可在打开笔记本的同一时刻,一切坚持都会烟消云散。 让他不得不同意段之愿的分手,不得不一个人灰溜溜离开这座城市,从此孤独终老一辈子活在忏悔之中。 这是张昱树次感觉到害怕,生平第一次犹豫不绝。 好像溺在水里的人又变成他自己,下一秒就要溺毙其中,不得自拔。 烟雾缭绕下是他焦灼不安的心。 想将按在烟灰缸里歪歪扭扭的烟头吞掉,想纵身从10楼跃下,想一把火烧掉眼前的一切…… 可最终,他还是轻轻拿起了笔记本。 没有密码,因为段之愿知道,他肯定有办法打开。 张昱树徒手掰断弯了铝合金制品的锁扣,指甲缝里渗出鲜血。 用另一只手撕开背部的牛皮外壳,破碎不堪的笔记本内核整个呈现在他眼前。 张昱树见过她的字迹。 小巧、娟秀,一笔一划每一个字的形态都是一样的工整。 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整洁又带着灵气。 然而这个本子里的字迹,毫无形态可言。 每一笔都像是用力戳上去,笔锋凌厉到能戳破纸张渗透到第二页。 字迹越写越大,越写越用力,伴随着钢笔水擦抹过的痕迹,凌乱又粗糙。 【我恨你!】 【凭什么我爸爸要替你承受一切!!我们家做错了什么!!!你去死!】 【我没有爸爸了】 【你一定已经死了吧?】 【你为什么活着?你凭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死!】 没有几篇日记,却几乎每一篇都是对当年那个害得段覃溺毙的男孩的诅咒。 张昱树扔下日记本,行尸走肉一般来到浴室洗去手上的血迹。 再用力按压拇指,看源源不断的鲜红色再度涌出。 痛感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依然觉得还不够痛。 而后,拳头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镜子里的他眼底阴郁,面色苍白,丝毫不见半点血色。 张昱树第一次这么厌恶自己。 下一刻,他一拳砸向镜中的脸。 玻璃碎在脚下,替他还了命。 很难想象,一个因父亲去世,抑郁了一整个童年的姑娘,直到高中还胆小到说话都会结巴的姑娘,她的怨恨有多大,才会在纸上写下这些诅咒。 这似乎就是她的另一面。 当阳光褪去,她也开始褪色、枯萎。 天使的白色翅膀幻做折翼泛黄的骨骼,一双纯洁似雪的眼睛也噙满了浑浊的黑气。 她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晃得眼球酸痛的台灯照在日记本上。 轻而易举就让她陷入内心的沼泽。 戾气喷薄而出,她无法控制自己。 手中的钢笔似是一把开刃的弯刀,笔记本便是当年男孩的心脏。 她一刀接一刀,恨不得他原地暴毙而亡。 这样,每一年的佳节,就不止是她一个人流泪了。 如今,段之愿躺在床上,好像穿梭在时光中,以上帝视角去看小时候的自己。 那天,她穿着公主裙,眼看着刚刚还在帮自己推秋千的爸爸翻身跳入河中,却没能再上来。 当有人随口说出是段覃推男孩入河时,段之愿发了疯似的往前冲。 被路人和警察阻拦就只能失声尖叫,全身血液涌上脸,用尽全身力气辩白。 直到被救的小男孩在警察的鼓励和安慰下,颤抖着说出了一切。 “是……叔叔救了我……” “我过来玩,想要捞河里的饮料瓶,没踩住……” “叔叔把我扔上来……” 所以就是因为你掉下去了,我爸爸没能上来。 段之愿一拳又一拳朝他脸上砸,被拉开的前一秒还抓着他脸上的肉,用力地抠。 指甲深深陷入他的下颌,留下一个这辈子都难以褪去的、类似月牙的伤疤。 时光跳跃,这一次是被诊断出心里疾病的自己。 纤瘦的脊背,单薄的衣衫,枯黄的脸蛋,每天抱着双膝看朝阳升起再落下。 一转眼就来到夜深人静,她抑制不住地抽泣,干净懵懂的双眼早已被仇恨取代。 将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写在本子上,日夜祈祷梦想成真。 却不想真就造物弄人。 本以为他是从天而降的神明,拯救她被枷锁缠绕的内心。 然而,上帝不会偏爱任何一个人。 甚至,这世间所有人都是上帝的玩物。 夜深人静,寝室里其他三人都已熟睡。 段之愿双眼无神,看着月光透过窗帘闯入,映照在头顶一个微弱的圆点,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她清晰的感受到,被他以炙热填满的心,正在剥丝抽茧一寸一寸腐烂。 最终只剩下一颗鲜血淋漓的空洞。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流淌进耳廓从温热到冰凉。 你是没错。 可我又何尝不无辜呢? --- 一个月后。 寝室楼下叫不出名字的树被移走,听人说是要重新修建个花坛。 明年夏天就能看见盛开的鲜花。 段之愿刚下课就接到路遥的电话。 路遥说她找了个兼职,在津市一个广告公司做设计,每天累得要死。 她问段之愿现在在做什么,段之愿也找了个兼职,在一家报社做文案翻译。 两个人细算了一下每天的工作和学习后,路遥惊讶的语气从电话那端传来:“你才大一啊,你比我还要忙啊!!” 段之愿笑笑,说:“如果在这里实习顺利的话,等我毕业了说不定就可以留下,到时候就会轻松一些,而且工资还会涨。” 话到这里,沉默了一阵。 段之愿抿了抿唇,垂眸看向手中的词典:“路遥,没事的话,我就先——” “段之愿。”路遥打断她的话:“你就不想问问,他,最近怎么样吗?” 风将她鬓角的发梢吹起,段之愿将那绺头发掖到耳后,澈明的瞳孔平静又淡然。 “我不想。” 电话挂断后,段之愿走到阳台将窗户关严。 天际一群大雁在火烧云上横空飞过,率性又自由。 她平静地看着大雁从视线里消失,想起自己也曾和他游走在这烟火人间中,肆意妄为的贪婪和享受。 只不过—— 享受是透支了后半生的舒适。 油尽灯枯后,只剩兵荒马乱的红尘。 贪婪,要付出代价。
第39章 第二年春天, 段之愿退出了艺术部。 尽管部长极力挽留,她依然拒绝, 理由是学业和实习都太忙了,实在没办法再从中分出一丝精力给大家,就不拖部门的后腿了。 离开汇报演出室,骄阳从她头顶垂直落下。 后知后觉,她惊讶于自己连贯的说辞。 明明从前拒绝别人都恨不得要在纸上打草稿,背得滚瓜烂熟才好。 这一年年末,段之愿破格在报社年终晚会上得到三千元奖金。 带她的师父告诉她,从来没有实习生能得到现金, 被邀请参加晚会都很少, 你真的很优秀。 段之愿用这三千块给自己换了台电脑, 说到底还是等量代换,为了更好的工作罢了。 除夕这天,段之愿跟秦静雅在包饺子。 煮好的饺子下到锅里,段之愿刚洗了手出来就见姥姥拿着红包。 她笑着接过来揣进兜里, 挽着姥姥的手臂坐下, 说:“真幸福, 我都这么大了还能收到压岁钱呀。” “在我面前你永远是孩子。”姥姥拍着她的手,告诉她:“不仅现在能收到, 以后哪怕你结婚生孩子了, 姥姥还给你压岁钱, 你永远是姥姥的宝贝。” “到时候就是双份的了!”段之愿歪着脑袋说。 姥姥笑着摇摇头:“是三份。” “也不知道你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姥姥琢磨一会儿, 又说:“什么人都好, 只要是对你真诚, 能把事业放在家庭之后,饿不着你的, 姥姥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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