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从未给予过他温暖,他也并不在乎,相反十分感激——感情是无用的,非理性的,难以预测的。 他不需要任何无用的东西。 世界是一场隆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想要站在最顶端,就得舍弃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 他从未动摇过自己的观念,也没有想过捡起那些已经丢弃的东西,直到碰见谢黎。 那段时间,一个叫“江涟”的非人生物强占了生物科技,并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为新任CEO。 他冷眼旁观,发现这个“江涟”除了会寄生、精神控制、无限裂殖以外,智力还不如一个青少年,就没怎么理会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跟一个智力低下的非人生物斡旋。 让他没想到的是,公司内部居然还有藤原一派的党-徒,他们借用“江涟”的力量,把他禁闭在郊外的研究所里,日夜不休地研究如何杀死他,试图剥离出他体内的菌根网络。 当时,修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听四面八方的声音谈论谢黎,说她今天又做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之所以对谢黎感兴趣,是因为想要愚弄她,折磨她,摧毁她。 谁能想到,真正的原因居然是…… 他也想要被谢黎拯救。 他渴望她对他伸出援手。 她是那么善良,路边一条长疥癣的狗,都可以得到她的救助。 为什么不能救救他呢? 如果谢黎还在实验室的话,就会发现,修的身体在迅速消散——血肉组织化为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仿佛某种诡异的液体,汹涌流淌而下,一层层往下渗透,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因为失去了身体,他的大脑活跃度大幅度降低,认知功能退化到了十二三岁的水平。 现在,他可以更加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想法了。 他需要谢黎。 他想要谢黎的拯救。 ……他要去找她。 但首先,得换一张面庞。 一张可以激起她同情心的面庞。 · 谢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养老院逃出来。 谢天谢地,傅野没有挪走她的皮卡,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用声纹解锁车门,坐上驾驶座,以最快的速度朝家里赶去。 ——必须马上收拾东西,离开屿城。 实验室里的武器可以杀死修,说明投资实验室的人,很大概率是修的竞争对手,想要彻底消灭修,以根除他在生物科技的影响力。 她虽然帮修的竞争对手杀了修,但并不觉得那些人会感激她。 以她对公司的了解,那些人说不定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把她形容成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恐怖-分子。 谢黎只是善良,并不愚蠢。 她不会因为杀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资本家而去自首,任由公司诋毁泼脏水。 不再当警察,已经是她对这座城市腐败的司法系统最大的尊重了。 谢黎满脑子都是逃跑,没有注意到,几根菌丝顺着驾驶座钻进了她的衣服里。 回到家以后,她立刻冲进卧室,迅速打开衣柜,从里面拎出一个行李箱,塞了几件作战服进去,又在隔层塞了两把惯用的手-枪。 然后,她在两边大腿绑上枪套和刀套,各自插上一把手-枪和匕首。 有些沉,走路也有点不方便,但好在十分稳固,跑步也不会掉落,她也就忍了。 做完这一切,谢黎在头顶扣上一顶黑色棒球帽,换上一件棕色皮夹克,拖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下楼,上车。 她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并没有因身份变换而感到沮丧或失落,外表看上去坚硬无比,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尖刀。 也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等,等一个彻底离开这座城市的机会。 毕竟,她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她都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谢黎把行李箱扔到副驾驶,坐进车,拉上车门,按下启动键。 引擎轰然鸣响,她扳动方向盘,驶向夜色深处。 没有回头。 已是凌晨五点钟,天空仍然昏黑一片,但已隐隐渗出淡蓝色的曙光。 黎明将至。 · 黑暗,晃动。 一片混乱中,修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街景,不远处霓虹灯明灭闪烁,马路上的积水倒映出时红时蓝的光亮。 街道上人来人往,模糊身影匆匆穿梭。 他在哪里? 他要去哪里? 这时,一个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毫不犹豫出手,一把攥住那个人的衣领,望向对方的眼睛。 那个人看到他面庞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修微微侧头。 他从那个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形容狼狈而丑陋,半边颅骨塌陷了下去,形成一个可怕的缺口。 更可怕的是,缺口里没有脑浆,也没有血肉组织,只有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如同无数条湿滑缠绕的触须,视觉冲击力相当骇人。 不到片刻,那个人就被吓晕了过去。 不,他不能长得这么可怕。 ……谢黎不会同情可怕的人,只会同情可怜的人。 只见在菌丝的蠕动下,他半边颅骨迅速重塑,所有伤口瞬间愈合,深陷的眼眶里甚至重新长出了一颗眼球。 ——仔细看的话,甚至可以看到眼球上的神经,是如何一根一根地连接在大脑上的。 仅仅是恢复相貌还不够,他需要的是谢黎的同情与拯救。 这张脸……并不讨谢黎的喜欢。 修闭上眼,集中精神,思考什么样的面孔,才能触动谢黎的内心,让她伸出援手。 片刻,他睁开眼睛,看向前方。 有了。 他知道答案了。 · 距离谢黎来到洛杉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鬼地方的治安,跟屿城有的一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黎现在白天在中餐馆当保安,下班以后,还得去收拾一下附近的小混混——真不是职业病,而是不收拾就没法睡觉,枪声跟放鞭炮似的,能一直响到第二天早上。 十点钟,下班时间到。 谢黎穿上外套,准备回家。 这时,老板叫住了她:“谢,等下。” 虽然这是一家中餐馆,老板却是一位年轻英俊的白人小伙子,身材高大而挺拔,T恤下肌肉轮廓明显,隐约可见结实而分明的腹肌。 谢黎回头:“怎么了?” 老板挠挠头,腼腆地笑了笑:“我做了点草莓饺子,你带回去吃吧。” 谢黎:“……不了吧。” “为什么,今天不是冬至吗?” 就是因为冬至才不能吃这玩意儿啊! 谢黎严肃道:“我对饺子皮过敏。” “这样啊,”作为啃蛋白条都得仔细审查配料表的白人,老板理解地点点头,紧接着抛下另一枚重磅炸-弹,“那巧克力米饭呢?” 谢黎:“…………” 她担心再拒绝下去,食谱会继续变异,直到变成某种不可名状之物,连忙收下老板递来的纸盒: “哦,太棒了,我最爱吃巧克力和米饭了,谢谢你,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说完,谢黎脚底抹油直接溜了,生怕老板再塞给她两个鸡蛋灌饼——不是她不爱吃鸡蛋灌饼,而是这家中餐馆的鸡蛋灌饼,里面除了鸡蛋,还有芝士和菠萝。 既然如此,谢黎麻木地想,为什么不直接做成披萨呢? 她这么想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披萨里其实也没有菠萝。 谢黎把巧克力米饭扔到副驾驶,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朝家里驶去。 她开车的习惯很好,不超速,不闯红灯,也不会分神听音乐看手机,认真留意每个路口。 但今天不知怎么,快要到家门口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下意识一踩油门。 下一刻,只听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嘭!”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晚了。 她好像撞到了一个人。 操! 谢黎心中一惊,本能地重重踩下刹车。 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锐响,停车以后,她打开双闪,立刻下车查看。 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以看清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头发已经被鲜血浸透,身上伤痕累累,除了车祸造成的伤口,还有数不清的新伤旧伤。 尤其是他的面庞,简直触目惊心——仿佛被某种锋利的利器贯穿,伤口从额头延伸至下颚,皮开肉绽,暴露出鲜红肿-胀的血肉组织。 根据现场情况推断,他应该是正在被什么人追杀,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方,却迎头撞上她的车。 谢黎嘴角微抽。 只能说,这人够倒霉的。 她开车从不分神,今天莫名眼花了一下,就让他赶上了。 谢黎叹了一口气,就算不是她撞的,她也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这人伤势重成这样,有她一半的责任。 唯一的棘手之处在于,洛杉矶的医疗体系跟屿城一样拉胯——诊所一半都是黑诊所,另一半则要么收费奇高,要么需要排队,排队时间动辄半年起步。 她只能把这个年轻男人带回家,死马当活马医了。 想到这里,谢黎弯下腰,试图把他抱起来。 她受过专业训练,知道怎么正确地搬运伤者。 就在这时,年轻男人突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眼眶被鲜血浸透,眼睛红得恐怖,看向她的神色却异常专注,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仿佛不是出了车祸,而是终于美梦成真。 谢黎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救救我,”他盯着她,死死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剧喘道,“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像是又回到三个月前,负三层实验室,修濒死之际用脸颊摩-挲她的脸庞,动作充满了某种古怪的依恋之情。 这个年轻男人……莫名也有点那种感觉。 可能因为求生欲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几乎是一边剧喘,一边本能地靠近她,不住地往她的怀里钻,呼吸滚烫而混乱,喷洒在她的颈窝里。 那一刻,谢黎真的头皮发麻,不由自主一个激灵,差点把他推到大马路上。 “……什么鬼。” 她暗骂一声,完全是凭着过硬的自控力,强忍住颈间的麻意,深吸一口气,把他搬到了平放下来的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年轻男人像是怕她半路丢下他,一直睁着鲜红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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