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幕却震惊了她。 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 年轻男人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 鲜血汩汩而下浸满了床单, 甚至渗到了床垫上。 可能因为太过痛苦,他正在做噩梦, 喉结艰难地滑动着, 不时压抑地喘息一声,神色微微扭曲。 谢黎完全没想过是他自己扯开的, 还以为是昨晚太累了没有钉好,连忙走上去,重新消毒敷药钉合伤口。 连续三次钉合伤口, 是个人也吃不消,更何况年轻男人身受重伤。 他几乎是本能地钻进她的怀里, 无意识嗅闻她的气味, 鼻息粗重得接近颤抖,仿佛只要离她够近,就能遏制住身上的痛感。 谢黎被他过于亲密的动作弄得头皮发麻,但没有推开他,而是趁此机会, 快速钉合他背上的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扶着他的后脑勺, 给他喂了一颗消炎药。 这时,已是八点半。 谢黎给老板请了个假,又点了一份外卖,决定今天就在家里照顾年轻男人。 总是叫他年轻男人也不行。 但他没有名字,难道要给他取一个名字? 谢黎是一个很有边界感的人,取名字毕竟是一件大事,还是等年轻男人醒来,再问他想叫什么吧。 二十分钟后,无人机送来外卖。 谢黎吃完早饭,打了个哈欠,打算再睡一会儿。 这时,年轻男人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像某种渴求体温的小动物一样,迅速把脸埋进她的掌心里:“……别走,求你……不要走……” 他的呼吸滚烫得吓人,细细密密地喷吐在她的手上,激起一片战栗。 谢黎僵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拿出诊断仪测了一下他的体温。 39.5℃。 幸亏发现得早,再晚一些,估计脑子都被烧熟了。 现在他的脑子没熟,一举一动都那么诡异,谢黎不敢想象他要是真的被烧傻了,会做出怎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不过,她没有准备退烧药——植入义体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再植入一个冷却系统,来调节义体过载而导致的体温异常。 谢黎思忖几秒钟,在外卖软件上买了退烧药和降温贴,然后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准备去拿生理盐水和棉签润泽一下他干裂的嘴唇。 他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胡乱地磨蹭她的掌心,低低地喃喃:“……不要走,就在这里……求你……” “我不会走——” 话说一半,谢黎猛地顿住了。 是她的错觉吗? 她感觉,年轻男人并不痛苦,相反十分享受。 尽管他眉头紧皱,呼吸也急促而混乱,却给人一种愉悦到全身发抖的感觉……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愉悦感,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只出现了几毫秒,如果不是谢黎植入了义眼,根本不会发现。 等她定了定神,再望过去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已经消失了。 她没有实时录制的习惯,实时录制的视频都会上传到云端——她不相信任何云端服务器。 ……应该是她看错了。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愉悦? 这时,退烧药和降温贴到了。 谢黎低声哄他:“我不走。但我想给你贴降温贴,你先松开我的手好不好?贴完你想牵多久都可以。” 他似乎捕捉到了那句“想牵多久都可以”,抬起因高热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真的?” “……真的。” “好,”他说,“我听你的。” 他松开了手。 谢黎给他贴上降温贴,又倒了一颗胶囊。这次,她没有再让他生吞下去——从昨天到现在,他几乎没有喝水,生吞胶囊很可能卡在喉咙。 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哄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臂弯上,吞下这颗胶囊。 因为那句话,年轻男人变得异常听话,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等身娃娃,她让张嘴就张嘴,她让喝水就喝水,就连什么时候咽口水也完全听从她的命令。 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一直粘在她的身上,没有撕下来过。 谢黎莫名想到了孤儿院里的孩子——还在屿城时,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孤儿院帮忙。 没有父母的孩子太多,孤儿院的人手又太少,再加上她罕见的细心又温柔,每次离开时,都会有不少孩子手脚并用地抱住她,恨不得变成一个挂件,跟着她离开。 年纪小的孩子甚至会当场嚎啕大哭,她必须连哄带骗才能逃离。 谢黎可以毫不留情地绞断一个人的脖子,也可以面无表情地瞄准一个人的脑袋,但让她面对一群有分离焦虑的小孩子,只能……手足无措。 那是她第一次对帮助他人感到头皮发麻。 幸好院长通情达理,看出了她的尴尬和不适,让她去照顾大一点儿的孩子了。 所以后来,修讥讽她,孤儿院的孩子不愿意听她讲课,她完全没什么感觉。 那群青少年的确不爱听课,但会跟她问好,跟她倾诉生活中的烦恼,还会克制地拥抱她——比只会嚎啕大哭的小孩子强多了。 这个年轻男人给她的感觉,跟孤儿院那些缺爱的孩子差不多。 也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谢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年轻男人没有说话,安静地抓紧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掌心里。 “你可以跟我说名字,”她温声道,“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他低低地说,每说一个字,灼热的鼻梁都会轻轻摩-擦她的手掌,“没有骗你,我真的不记得了。” “你可以叫我杂种,这也是我的名字。” 谢黎怎么可能叫他杂种? 她犹豫一下:“那我给你几个名字,你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好吗?” 几十秒钟过去,他的声音才在她的掌心里响起,嘶哑而又虚弱:“……我想要你给我选。” 谢黎想要拒绝:“取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不能——” “求你了,”他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如果你不能帮我取名字……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有一个真正的名字……” “……好吧。”谢黎勉强答应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年轻男人很会恳求她。 她本身就是有忙必帮的人,年轻男人似乎看准了这一点,恳求她时没有丝毫犹豫,甚至会带上几分无助迷茫的鼻音。 ——他不会是故意的吧? 谢黎脑中冷不丁冒出这一想法。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年轻男人身上的伤痕都是货真价实的,鲜血也是货真价实的。 没人会为了博取同情,做到这种地步。 除非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 谢黎最后还是给年轻男人取了名字。 她下载了一本汉语字典,认认真真翻看许久,终于选定了两个字——“启”和“则”。 “则”有法则和榜样的意思。 “启”就不必说了,她希望他有了新名字后,可以有个好的开始,好的前途。 尽管年轻男人看上去像有亚洲血统,但不一定认识汉字,于是,她没有给他选定姓氏——等他恢复记忆以后,再决定自己姓什么也不迟。 谢黎的考虑不无道理。名字可以潜移默化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给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人取名字,已经让她有种越界的感觉了,她不可能再给他挑选姓氏。 年轻男人却非常执着地要跟她姓。 谢黎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我们非亲非故……” 他却像没有听见一样,专注地把玩她的手指,不时凑上去嗅一嗅,用鼻梁摩擦她的掌心:“你救了我,我要跟你姓。” 这些天,谢黎逐渐习惯了他的贴贴蹭蹭,已经可以做到视而不见:“救你的前提,是我撞了你。” “我只是失去记忆了,并不是傻了。”他低声说道,“除了你,没人会把我带回家悉心照料……我要跟你姓,求你了,不要拒绝我。” 又来了。 她怎么可能他求一次就妥协一次? 谢黎正要严词拒绝,就在这时,年轻男人冷不丁吮了一下她的手指。 谢黎的思绪立刻被打断了。这段时间,她忙着照顾他,给他取名字,居然忘了告诉他,两性之间不可太过亲密。 除了太忙忘了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根据年轻男人的表现,他除了失去记忆,心理年龄应该也下降了不少。给一个成年男性科普两性-关系,即使对方心理年龄不大,她也难以启齿。 谢黎思来想去,迟疑着开口:“你刚才……” “嗯?”他看着她,目光纯净。 谢黎深吸一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你刚才的行为是不对的。我可以给你牵手,直到你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为止。但亲吻是情侣之间的行为,而且需要征得我的同意。这次先原谅你了,以后可不许再像那样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他迅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对不起,我错了。” “嗯,没关系……”他一承认错误,她的态度就软和了。 “我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低下头,温顺地贴近她的掌心,轻声喃喃,“——让我跟你姓,好不好?” 谢黎没办法再拒绝他。 · 取名的效果是强大的。 自从年轻男人有了“谢启则”这个新名字以后,谢黎便下意识把他看作家里的一份子。 ——一旦给流浪动物起了名字,就要开始承担照顾它的责任。 谢启则伤势严重,暂时离不开人。谢黎只好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在此之前,谢黎从未想过跟谁建立亲密关系。 当作恶成为一种生存之道,坚持行善的人就会沦为异类。 假如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是追名逐利、胜者为王,她要求别人跟她一样,岂不是另一种作恶? 于是,她只能孑然一身,跟任何人都维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 就在这时,谢启则进入了她的生活。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什么是生存之道。 他是一张干净的白纸,她可以毫无顾虑地教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谢黎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家长沉迷教导孩子。 当自己的生活已经定型,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时,发现可以通过教导,把孩子变成自己满意的形状,的确会催生出一种怪异的成就感。 每当谢启则无条件顺从她的教导时,她都能感到这种成就感在扩张,在膨胀。 他对她的认同与信赖,就像是一剂效力强劲的麻-药,让她晕乎乎丧失了思考能力,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跟他缔结了一种极其古怪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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