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炮声似乎就没停过,天总是灰蒙蒙的样子。 他们这群学生兵,大学生居多,中学生也不少,其中,还有许多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 学生们每天在大操场出操,也练习射击,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积极振奋,他们不怕跟敌人拼刺刀,怕的是不肯打,不让打。 东北学生中有相当一部分陆应同很熟悉,他们都是叔父在北平一手操持的东北中学的学生。 陆衡之是北平城里有名的国文教授,平常他在大学里开课陆应同是听不着的,因此常去东北中学旁听,由此结识了一群意趣相投的好友。 中学毕业后,好友们各赴前程,不意竟在同一道战线上重逢,也算乌云笼罩下为数不多值得雀跃的相遇了。 没有正式开战前的日子里,等一天的训练完毕后,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他们还会争着去给训练团教育长的大红马洗澡。 有个叫喻平谦的东北中学毕业生总是一边给大红马梳理光洁的鬃毛,一边跟好友们抱怨,东北被日寇占领后,整个华北都陷入日寇蛮横的“不得设防”的阴影之下,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连遛小马驹都不被允许。 有一次喻平谦随军需官回了趟内城,再回来时,就教他们给大红马的鬃毛编小辫子,他们都猜是喻平谦的心上人教他的,他就呵呵直笑,也不分辩。 那天晚霞很美,泼洒在大红马沉朱色坚毅的脊骨上,耀目惊心。 凌晨,日军突袭。 学生们受命伏在战壕中,随时准备冲出去。远处,沉沉天幕下,火光迸裂,烟尘接天连地,很快蔓延成一片火海。 教育长突然派人传陆应同到指挥室,说是敌袭造成损失惨重,通讯系统基本完全被摧毁,须得立刻派一名传令兵到西苑——另一处军事训练团的驻地,告知他们日寇发起攻击的消息。 陆应同就是在那样急迫的情况下上了一辆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色轿车。 毕竟是第一次直面硝烟,又身负两地传讯的生死任务,陆应同心里不免忐忑,愈发觉得口干舌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他的窘迫,好心递给他一壶水。 没多久,他便陷入了昏迷。 坐在副驾驶上那个戴墨镜的军官是在陆应同喝了水之后上的车,他一直在用手帕捂着嘴咳嗽,帽檐压得很低,陆应同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是心里困惑,既然已经有了自己一个传令兵,还派军官来做什么?转念一想,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险,这是没错的。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陆应同听见那名军官对司机说:“别走大红门。” 他此生永远忘不了那句话。 第二天,他从报纸上读到,大红门是学兵团和守军撤退内城时日本人设下的伏击圈。 伏击战发生的那时已经是二十八号的下午,可为什么凌晨就有人知道那里会有危险要避开? 既然截取了如此重要的情报,为什么不告诉指挥守军从大红门撤离的佟麟阁和赵登禹? 既然不肯将这事关战局的隐秘说出来,既然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落入敌窟、含冤屈死,又为什么要独独带走自己? 南苑一役,学兵团一千七百人,活下来的不过六百人。 报纸上说,学兵团英勇抗敌,壮哉,英哉。陆应同报名学兵团时所用的化名赫然列在五十三名表现卓著的学生英雄名单中,而真正牺牲的那些血肉之躯,大多数都没有留下姓名。 也许陆应同还记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记得他们一起苦中作乐的点滴,也许更多的一些名字,连被铭刻在心的机会都不会有。 说到底,他们这些单靠着一腔热血奔赴前线的学生兵,哪有真正谈到生死却能丝毫不动容的? 要真说起来怕死的理由,只怕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啧,我这刚考上清华,连入学报到的签名本还没摸上呢,怎么舍得死啊!” “哈哈,师兄我就不一样了,我都快毕业了,巴不得看不见那些考卷呢!” ——“啊,我才想起来我的助学贷金还没还,要是便宜死在日本鬼子手里,谁来给学校还钱?” “对对对,这可是个大问题。诶,那令尊令堂呢?” “早就不在啦,三一年嘛,东北死了很多人。” “哎,我也是……多亏衡之先生办的学校,我们这些没了家的,还不至于被鬼子抓去当马鲁太。” “是啊,学校毕竟还是很用心待我们,虽然饭堂总是没有肉,大叔大妈的手一个赛一个的抖,可我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的竟还能上战场,到底也没饿着谁,这钱不能不还呀。” “嗐,这有啥好愁闷的?等这仗打完了,我们回去老老实实地念好书,等拿了文凭,去南京上海,哪里不能找一个好工作?” “真羡慕你们已经可以自己赚钱了,我才刚初三,想考一个心仪的高中好难啊,我也想多做点事……” “你刚初三那更好了呀,等你上大学的时候,日本鬼子早就已经被赶出了我们的国家,到时候你就来找哥哥姐姐们,带你一起努力,绝对不会欺负小朋友!” “好呀,那约好啦,朝九晚六,礼拜末双休,而且工资不能克扣我的!” “当然。哈哈。小屁孩,还想什么双休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忽悠我!” “啊没有没有,双休万岁!万岁!” 陆应同记不清那时自己的回答是什么,多半是说绝不怕死,然后被众人大肆嘲笑,嚷嚷着等上了战场,一定要和他比谁冲在最前面,谁的手榴弹扔得最准。 可他甚至都没有冲上去。 战火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唯一痕迹,是在收到战斗准备指令跃入战壕时,冲劲儿一下没控制好,太过了,一脸扎进石子和泥土混杂的坑沿,蹭破点皮,还沾了些黑泥。 就连这一些微末的纪念,当自己被送回内城,从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时,也早已经被人擦洗干净了。 “叔父,他们都是您的学生,他们中的有些人,直到现在还被日本人挂在宛平县那座高高的石坊上不能瞑目……” 陆应同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悲啸,“叔父,您可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谢云轻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她采了一满手的茑萝花,唇边还带着笑,眼眶却已经红了。 那么红,那么鲜艳,就像她手中五角红星一样的茑萝花,就像大红门前至今淋漓未干的同胞的血。 陆应同的眼神一凛,跃下床,利索地掏出别在腰后的勃朗宁。 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身后那个面容苍白、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的男人。 ---- *马鲁太,maruta,是二战时期日本731部队对被迫接受人体实验的受害者的侮辱性称呼,在日语中意为“圆木”,引申意思为“实验品”。
第12章 三千里月[12] ===== 谢云轻和陆应同对视一眼,当即做出决断,素白的衫裙一闪,转到对方身后,小声询问:“什么意思?” 陆应同也小声回答:“一时很难解释。” 谢云轻内心翻个白眼:“很难解释又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支支吾吾:“就是,你懂我意思吗?” 谢云轻若有所悟,思索片刻后,抬起一双清眸,越过陆应同肩头朝对面望去,幽幽地开口:“回来路上刚巧遇见鸣寒先生。他听说你病了,也要推迟出发,就和我一道来探病,也好商量定下出发的时间。” 鸣寒先生就是那位不辞辛劳在行李里放一口涮肉大铜锅的生物系翁助教。 履历上说,他毕业于北平私立辅仁大学,是谢云轻的直系师兄,在北平时与奚玉成、程近书也颇有些交情。 据陆应同所知,这一次迁校南下,生物系的几套大设备就是程近书从海外订购回来,再托这位鸣寒先生带上火车的。 可见其人虽常年一副病态,却也担得起事。 这是陆应同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 但如果只谈见面的次数,恐怕还得算上去年七月平津沦陷前夕,在黑色轿车上的那一次。 跟上次不同的是,翁鸣寒这次并未着军装,而是一身朴素的府绸长衫,身材削长,手跟脸色一样苍白。 他一直用手帕捂着嘴,上身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颤抖,从长指的指缝间不时溜出一种淡淡的说不清是漂白剂还是福尔马林的药水气味。 常年保持这副面貌和姿态绝不容易做到,如果是伪装,那对方确有惊人的自控力。 而如果所见都是真的,凭如此身体素质还能够进入中统的眼,那么,此人在情报侦讯中的才华绝不可小觑。 陆应同没有扣动扳机,而是将门边一把椅子向后踢开,下巴稍稍侧了一侧。 “请进。”语气冰冷,极尽克制的礼貌。 也许是最后一次礼貌。 “谢谢。咳。”又是一阵似乎是不可自抑地咳嗽过后,翁鸣寒才收起手帕,露出一副淡然世外的清容,以及额心处被枪口印上的一圈浅浅的红色印记,从容地侧身步进屋内。 陆应同也随之转过身,一手护着谢云轻,仍然挡在她身前,问她:“我记得,那些草绳你没有用完?” 他指的是昨晚谢云轻用来分装药材的那些草编绳子。 谢云轻再次小声:“你到底想做甚么?他是翁鸣寒,又不是日本人。” 尽管如此,还是意会到对方的意思,回头朝陆衡之坚定地点一点头,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衡之先生,他可能是个汉奸!” 陆衡之叹了口气。 但自己这侄子向来是有主意的,此刻也只得由着他来。 于是一面念经似的说着“对不住了鸣寒哪”,一面从谢云轻手里接过几段绳子,麻利地将翁鸣寒反手绑在椅子上。 编绳的手法,他曾在一本《古代绳结大全》里学过很多,比如,九十二种中国结的编法,诸如此类。 “所以常教导你们,多看书,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说着亮出一个华丽的八字套结。 翁鸣寒并没有显露出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他只是目色平静,削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子酸腐的笑意。 那样的平静,在陆应同看来,自然还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像是在说,俱不过是我掌中玩物罢了,先给你们一个卖蠢的机会,倒看看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叔父,云轻,劳烦先帮我看住他,我很快回来。”身为掌中玩物的陆应同收起枪,迈出房间。 他将房门虚掩上,独自在廊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不远处,拱月型小前门的大树下,老许窝在他那架宝贝骡子板车的草垛子里,翘着朝天的二郎腿,眼睛一半微开一半盹儿,口中咿咿哦嗯,正哼着小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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