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遇,那时是多么冰雪可人的一个小孩子啊。 她长得跟她母亲很像,很英气,也可爱。 早些年,他们一群老友在聚会时常常打趣着说,方遇越长大越像娘,陆家有晴却不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跟她爹似的,一副老成样子。 可后来方遇没有再长大,她的母亲也永远停留在青春的年纪。 那一场等着看方遇长成大姑娘后到底会有几分像程嘉怀的赌局,终究还是没能够分出输赢。 赌资还都押在我这儿呢,老朋友们啊。陆衡之惨然一笑。 这一路从北平逃出来也没忘记带上的旧物,主人却海角天涯,半零落了。 已经很久没想起,如今猛不防再回头看,还真是觉得,好可惜啊。 陆应同心里泛起些凄楚的感受,不免也随着轻叹一声。 一时胸中闷塞之意陡生,他起身,踱到翁鸣寒面前,猛地一脚,将对方连人带椅重重地踹翻在地。 而后,从袖中冷不防亮出一把薄如冰裂的锋刃,缓缓蹲下去,短暂的停顿过后,眼也不眨,将刀尖用力戳进翁鸣寒的肩骨深处。 鲜血瞬间沿着府绸的密纹蔓延开去,像干枯的枝丫竭力向天空伸延,苟延残喘着。 翁鸣寒吃痛,额头青筋暴起,却咬紧牙关,只发出几声短促的闷哼。 陆应同侧首温声道:“叔父,云轻,别害怕,我有分寸。” 谢云轻忧伤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扶着陆衡之回去椅子上坐好。 陆应同转过头,继续看向那张冷汗淋漓的惨白面孔,冷不丁抽出刀尖,抵在对方喉间一寸,冷声道:“我最恨被人拿捏。” “尤其,被人自以为是地拿捏。” 翁鸣寒的唇角抽搐几下,半晌,浮起一丝怜悯似的笑意:“可你已身在局中。” “早就回不去了。何必你这烂人提醒。” 陆应同起身,往对方伤口处又狠狠地踹上一脚,鞋底印在那张脸上,晲眼道:“孟道远很清楚,能让我接受的条件只有那一个。究竟是他不愿意以此交换,还是你不愿意奉行指令?” 他嫌恶地摸出一方手帕,慢慢地拭干净刃上污血,漫不经心地讽刺着,“在我印象中,一处的规矩比特种情报处和通讯处都要严格得多,更何况你们这一批都是孟道远一手培植起来的学生。听说近来重庆有重新起用谢家人的意思,难道这股风这么快就改了向,连你都有底气不听老师的话了吗?” 翁鸣寒不吭声,脸已被踩得变形。 他闭上眼,唇角的怜悯笑意还未淡去。 谢云轻走上前,捏了捏陆应同的肘弯,小声说:“我还是陪衡之先生去院子里散散心吧。” 啊,叔父晕血,他竟忘了。 陆应同沉吟片刻,点一点头。 也罢,有些真相,不知道的反而还能洒脱些。 等谢云轻扶着一脸煞白的陆衡之出门后,约莫过去一刻钟的时间,陆应同望了望窗外,回头朝翁鸣寒谑笑道:“没有听见预想的枪声,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翁鸣寒的眼皮子动了一动,缓缓掀开。 能让陆应同接受的条件只有一个,可是让他闭嘴的方式远远不止一种。 陆应同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孟道远非置谢云轻于死地不可,即便到现在为止谢云轻也没有露出丝毫清楚大红门真相的迹象,他还是想要动手。 甚至到今天,还不惜再加上自己儿子这一条命。 陆应同从不曾怀疑过孟道远与日寇之间存在肮脏的交易,也不相信父亲会授意下属隐瞒大红门的情报,任由数千同胞的血无谓流逝。 如果是那样的话,当年父亲抛弃年少追求的学问,褪下令人尊敬艳羡的先生的长衫,闷头沉没在黑夜里把自己变成一个备受唾弃的怪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年他执意选择隐去“陆鸣真”这个名字,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鸣真吗? 陆应同始终想不透,父亲对谢家人如此讳莫如深的态度。 直到抵达长沙的汽车上,他听见谢云轻说,“我们这几个人都犯了天真的错误,近书直到北平沦陷前一天还愿意相信二十九军会反攻”,那一刻,陆应同才真正理解所有人的选择。 程近书是CC系选定的重点培养对象,被分派到北平诚社积累一线经验之后,总是要回到中枢部门的。 十年前,孟道远和徐懋敬都参与了那一场党内的大清洗,可后者毕竟是程近书的生身父亲,即便他多年来与自己父亲不睦,然而毕竟尚有血缘的维系,哪怕真正闹到反目成仇,难道还能走得到弑父偿命这一步吗? 孟道远却不同。 他是程近书真正的杀母仇人,以程近书的雷霆手段,一待回到CC系中枢,回到权力中心,只会让他活着比死了更不好过。 孟道远不希望程近书回来,同样的,日本人也希望斩尽一切程近书对国府的幻想,让他真正孤立无援,只能为伪政府所用。 程近书通敌的谣言,早在卢沟桥事变之前就在国府内传开了。 而他彼时正试图渗透进日本对中国人实行奴化教育的圈层。 那是关系到民族火种的大事,过去尚且没有成功的经验,因此许多时候,对于自己人的为难,他不能不忍气吞声。 何况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要想搅弄一滩浑水,难免只能让另一滩明暗交杂的水去自行调和。 在程近书心里,也许早算到最坏的结局。 但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消亡于黑暗中,也相信总有光明的一天。 只是,程近书高估了自己作为重要棋子的受信任程度,也低估了一处作伪的手段,更没防备日本人的推波助澜。 战况焦灼,气氛压抑而沉闷,民国二十六年的夏天,程近书通敌谣言愈演愈烈。 是日本人故意让程近书截取到大红门伏击圈的情报。 彼时驻守宛平的二十九军的通讯系统已经被摧毁,而冀察委员会的潘姓委员那个汉奸,正将守军特情处的情报以最快速度卖给日本人。 与此同时,在一处的多日谋划下,程近书身边几乎已无可用之人,然而事关前线,不能放弃,唯有求助于他的另一条暗线——北平地下党。 能铲除为其传递情报的地下党,是日本人和孟道远的“意外之喜”。 要说这其中的心思有何不同,那就是前者希望赶在情报传递成功前将地下党除掉,而后者则期望情报传递成功、保证我军生机之后,再一举将地下党网获。 孟道远没有料到的是,正是由于自己和手下苦心孤诣地谋划,导致守军特情处的人早已失去对程近书这一条情报线的信任。 地下党突破了日本人的封锁,却没能够突破同胞的信任防线。 程近书“通敌”一案,早已经脱离了一处的缰绳。 信任原本就是不会受人任意摆弄的野马。 当时就算是一处的电话能连通前线,就算孟道远亲自出来证明程近书是可信的,恐怕也没有丝毫用处。 后来的事,守军从大红门撤退落入日寇伏击圈,几乎丧失所有的有生力量,平津沦陷,传递情报的地下党之一喻平谦偶然被奚玉成和谢云轻救回,然而又在逃离北平的路上牺牲…… 这一整盘局,若是当真被捅上陈老板的案前,孟道远是要被架在军事法庭的炮烙上终身不得翻身的,所以他害怕。 他曾许下誓言,为了民族独立事业,他不怕以身涉敌,潜伏其中哪怕被当成汉奸也甘愿,然而这一次,他害怕了。 即便没有任何实据,也要将曾经和喻平谦单独接触过的谢云轻置于死地,即便陆应同是自己膝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也要蒙住他的眼,封住他的口。 才肯罢休。 “我猜,你们大概约定了一个时间,一刻钟,半小时?如果我不接受你们给出的条件,对面的狙击手就会让我永远闭嘴。” 陆应同俯身,观察了一会儿翁鸣寒肩骨上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重新举起手中利刃,一点、一点地,将血痂剜下来。 再一眼、又一眼,看着鲜血重新染满衣衫。 “你要做的不过是拖延时间,时间一到,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包括孟道远,其实你根本没有给出他让你给出的条件,对吗?” “你……你刚刚在,在外面……”翁鸣寒面色狰狞,肩头血流如注,痛苦到无法说完整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陆应同俯视着他,鄙夷道:“你们当然可以在我身边安插狙击手,可我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还剩点自保的权利。” “其实我挺理解你的,毕竟,如果我猜得不错,孟道远能给出的条件已经被你擅作主张毁掉了,你根本给不出来,所以对你来说,你只能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除掉我。” 翁鸣寒看起来痛得不能自已,整个身体都陷入剧烈的颤抖之中。 他将嘴唇咬出一道道血痕,眼眸深处渐渐凝聚起一层浓厚到无可复加的怒意。 陆应同饶有兴味地回视着对方的怒目。 片刻,他手中锋刃猛地一下又扎进那个旧伤口中,听见翁鸣寒猝不及防地大吼一声,他才重新露出笑容。 “应同……”门外忽有人影闪动,谢云轻尽量将颤抖的声音放得很温和,“应同,你还好吗?” “没事的。”陆应同闻言起身,一脸嫌恶地踢开翁鸣寒,走到门边,隔着早春木头的潮湿问,“叔父呢?” “老许说临时大学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便强拉着衡之先生去教务科了。”谢云轻停了一停,压低声音问,“应同,那,我就在门外等你,可以吗?” 还没等陆应同回答,瘫倒在地的翁鸣寒忽然诡异地纵声大笑起来:“谢云轻,你真是个傻子,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傻子!” 翁鸣寒仰面笑着,嘴里的血回呛进喉咙里,引发了一阵咳嗽。 好不容易缓过来,又侧过头,冲陆应同大笑道:“陆应同,你耍这么多花招,说来说去,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大红门的真相,说到底,你根本就没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劝你还是先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陆应同稍稍活动了下脖子,心头却仿佛有细蛇呲溜一下爬过。 谢云轻此刻就站在门外。 这里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陆应同的喉节不自然地滚了滚,原本冷静清醒的脑子里莫名生出一团乱麻。 “陆应同,你假称获知真相来诓我,怎么就没想过,她会被你推向深渊?” 翁鸣寒用膝盖蹭着地板,艰难地爬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陆应同,“我看得出来,谢家那蠢丫头是真心把你当朋友,可你只是拿她来挡枪,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刻意地接近她、利用她,我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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