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绒毯塞进叶从舟怀里,又取过门后挂着的一团毛毡,搭在绒毯上面:“这个也很有用。先借你,走前别忘了还我。” 叶从舟进滇时便见过这种样式的毛毡,知是马帮赶马人常穿的披毡,环绕肩头垂挂下来,活像是一口沉钟。 “你是先生,穿成这样多不体面。”披毡从绒毯上滑下来,他堪堪腾出一只手接住,又再搭回去。 柳时繁立刻重重地嘁了一声,不客气地反驳道:“农人朋友都穿这个御寒,连佩弦先生都穿呢,先生教书做学问就是了,为何要管体面?” 见她眉目间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叶从舟便解释道:“我明白不能以服貌论人的道理,但,毕竟自古以来,我们的文化中,服饰也是礼仪的一种。” 这时柳时繁眼中的不悦才稍稍缓和:“也算你有些道理吧,可是冬天都快冻死了,还管什么礼仪不礼仪?” “昆明的冬天还会冷?”叶从舟奇怪道。 来前便听闻昆明四季如春,因此他箱子里装的大多是轻薄衣裳,虽见到赶马人衣着厚重,也只认为是对方职业所需,并未做他想。 此刻听柳时繁的意思,倒是还有冷的时候? 莫非这披毡,还真能派上大用场? “冷的。”第一眼的温和忧郁此刻在柳时繁脸上又短暂地停驻片刻,她由衷地慨叹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里的雨水季节,冷得是真想哭啊。” 她的神情太过真诚,以致于叶从舟不得不仔细地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托她有机会问马帮朋友,可否帮忙购一件披毡与他。 “你这会儿又不怕折了体面?”柳时繁笑问。 “那还是命重要。”叶从舟恳切地回答。 柳时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伸开手掌与他,以不容商量的气势说:“法币五十!” 叶从舟当然是大吃一惊:“昆明的物价已经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吗?” 记得在北平,曾听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提起,申请学校贷金后,政府每天发四毛钱,就足以在当时物价在全国尚趋前列的北平吃得很好了,有肉有鸡蛋,偶尔也吃鸡肉和鱼。 “这如今只是昆明城里一担米的价格。”柳时繁眨眨眼,“马帮的兄弟也得吃饭呐。” 她的语气很是严肃,却让叶从舟不禁觉得,她是在笑。 多么惊才风逸的女先生,偏偏长着一张闲不住的嘴,叶从舟这才反应过来,多半,她就是那位“马帮朋友”吧。 ---- 房东:不用谢。
第20章 我的先生[5] ==== 十几天的相处下来,叶从舟颇感自己已经琢磨出一些与女先生相处的道道。 柳时繁爱谈诗,不说话的时候尚算温雅,多数时间里则是算尺、绘图仪不离眼,也帮街坊邻里的孩子扎风筝,闲来便去云轻阿姊的研究所,问她讨几包花木种子。 听说工学院考核严格,每两周就有一次正式测试,柳时繁虽不用整日备考,可日子也不好敷衍,学生们常常深夜还揣着一兜子模型来请她解惑。 叶从舟到昆明的第三天,姨夫陆衡之先生就捧着两卷德文论文集来托他翻译,于是和柳时繁每日的来往就成了“早安”、“晚安”,以及“桌上米线别忘吃”和“这包丁丁糖给你”。 夜间,登门求知的学生虽络绎不绝,但其中,也有那么一两个是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小苦力。 在绢布上作画这项工作不知顺的是哪条道理,总之顺理成章成了叶从舟的活。 这天,他画完一只燕子,见窗外春色满园,且无警报,便一并拿上风筝骨架和粘胶去新校舍找柳时繁。 路上偶遇一群学生,背着斗笠,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裤,一双云南当地常见的草编鞋,作为主力军的女生也这样打扮。 不施粉黛,胜在自然大方,神采飞扬。 听说是下乡宣传放足和女子教育回来,叶从舟便把刚买的一袋子丁丁糖分给他们吃。 大家虽然有些疲惫,但都吃得很开心。 临近大西门,看见有衬衫西裤打扮的青年在文化巷口摆摊写字,其中有一副他人寄卖在此的对联令叶从舟很感兴趣,该当买下。 他犹豫半晌,可是一手风筝架子一手绢布线团,一时竟腾不出手。 对联又不比食品袋可以随意折叠放进衣兜,他便只得啧啧欣赏半天,眼睁睁看着同在欣赏的另一位老先生定下了。 柳时繁仍在新校舍东区池塘中央的小岛上。 几名穿着重庆呢中山装的学生围绕着她,一边吃着宝珠梨,一边专注地看她手里摆弄的木块模型,时不时兜一兜流到手肘的梨汁。 叶从舟在汀洲边等了一会儿。 学生来来往往,大多抱着书本和硬壳马利夹穿行在课室和图书馆间疾步如飞,也有好奇驻足来问他风筝卖不卖的。 叶从舟说真人手工,法币五十,样式丰富,库存多有,他们便跑了。 柳时繁下课后,招手唤叶从舟过去,递给他一颗梨,说:“隔了年的,不过保存得还可以,你尝尝。” 叶从舟咬了一口,果然还很酥甜。 实话说,他有点羡慕柳时繁的学生,一学期的课听下来,估计能省下不少饭钱。 “你的工笔画是跟谁学的?”柳时繁迎风展开绢布,凑在鼻下嗅了嗅。 她很喜欢这种新墨的余香。 “我姨夫,文学院的陆衡之教授。”叶从舟吃完梨,又用池水洗完手,这才盘坐在她身旁。 “我也是跟衡之先生学的画。”柳时繁开始给风筝粘胶,娓娓道,“看来衡之先生很懂得因材施教,我这种半调子就学个形意,你的笔下,比我巧致得多。” 叶从舟低头笑笑,随手捡了根细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水面,时不时地,也在岸边浸了水的泥土上写写画画。 踟蹰片刻,他才开口:“姨夫在北平的归园书房里藏有你的画,银杏、碧桃、三角梅,我印象最深的,是几根大葱,还有两墩雪里红,真是生动莫辨。我还听说,其实你画的人物最是神韵完备,可惜尚未有幸见过。” 夸她,她反而拘谨了。 柳时繁摸摸后脑勺,耳朵通红,略有些不自在地说:“等有时间,我给你多画几个萝卜。只是人物画么,我确实是不画了。” 也许是不想叶从舟追问,她很快找到一个新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原本,叶从舟确实不知道的,可他也长了一张嘴,会问人。 “这里是你的洞天福地吗?”他注意到自己随手写写画画的成果,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一向沉静的目色闪了闪,很快,又继续用柳梢在湿润的浅滩上写起来。 这个问题他已经是第二次问柳时繁了。 一个月前,他们刚见面时,叶从舟便问过,柳时繁也答了,但这并不妨碍她此刻话兴大起,向对方介绍由她亲手栽种在岛岸边的浅滩上那几株番柿苗的长势,曾经如何在初栽时蔫儿得不像样又被她妙手仁心挽救回来,以及时常来此翻土和检查病虫的必要性。 “梅贻琦先生说,‘我们不求美观,但也不必一定弄得太恶观’。宿舍区和图书馆、操场,我抢不过,这里一定没人跟我抢。”她作出最后总结。 “为什么?”这倒是叶从舟第一次问,上一回不知怎么,似乎后来扯到别的话题去了。 柳时繁一怔,片刻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你确定想知道?” “也可以不必知道。” 在这些方面,叶从舟不算是特别执着的人。 “我知道。”一位青年不知什么时候悄么声凑到了他们俩中间,得意地抢答,“都说,这座岛原先是一座大坟!哈哈哈哈,小学弟,脸这么白,别是给吓着了吧?” 他挤了挤叶从舟的胳膊,示意让点地方给自己。 叶从舟扫他一眼,见是先前在文化巷口摆摊卖对联的青年。 “修师兄,是我放你那儿卖的对联有什么问题么?”柳时繁微笑着问。 修振达也扫了叶从舟一眼,凉飕飕的,偏过头去的同时却立刻换上一脸春风,热络地回答柳时繁说:“学弟学妹们下课路过我的字画摊,我便知是你下学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并没什么要紧的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还来做甚么?”叶从舟也凉飕飕地说话。 同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刻薄。 柳时繁干干地笑了声:“啊,哈哈,谢谢,谢谢师兄关心,那我也没什么事。” “对了,听说午前在小东门附近有特务火并,引发了些混乱,你没受伤吧?”修振达关切地问了一句,又提议道,“那里离北车站和省政府又近,到底乱得很,要我说,你还是早些搬了好。” 柳时繁低眉想了一想,似乎在回忆,最后只是茫然地摇摇头:“火并?这我倒不清楚,不过早晨城门口戒严,街道两边都用蒺藜铁网围了起来,约莫是有什么大人物经过吧。我很早就来学校准备上课,路上虽没几个人,倒有许多鸽子飞。” 她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叶从舟一眼。 感觉到对方探寻的注视,叶从舟神色平静地说:“我来时,见军警正在沿路搜查追捕,想是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吧。不过,究竟也与我们无关,这种事还是少些好奇心为好。” 柳时繁赞同地点点头,转而问修振达:“师兄先前说要参军,如今准备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一提到这茬儿,修振达就满肚子委屈要诉,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脸愁云惨雾地简略道,“家里不让。” “不过——”他停了一停,提高声量接下去,“等攒够舍妹的学费,我是一定会去参加远征军的。” 叶从舟见对方目下虽是卖字画为生,但显然一副独生子的派头,好意提醒道:“印缅战场很艰苦的。你若不是在西南的瘴气林子里待过,还是别去那么远的地方。” 谁知修振达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末了,不屑地说:“难道瘴气专毒我,却绕过日本人么?算命的说我少说也能活到九十九,咱们堂堂八尺男儿,不介意跟日本人比命长。” 叶从舟决定从此正眼看他。 下一秒,一声短促的嘶吼划破春风,直击对岸屋顶铁皮,响彻云霄。 估计联大师生明天都得集体检查一下听力。 叶从舟大惊:怎么刚说完大话就壮烈了? 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棉红蜘蛛正从修振达的鞋上缓缓爬行而过。 修振达瞬间涨红了脸,一脚将漆黑发亮的新皮鞋踢飞,呜咽一声。 再下一秒,竟然闷头就往正前方的柳时繁扑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柳时繁还来不及反应,只是微张了张口,脚下像被磁石吸住,见对方张牙舞爪地摔过来,却忘了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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