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就在这一刻忽然变大,混杂着宴会厅里翻涌而出的笑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高野胜一郎在这世上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张笑脸。 撒旦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皇军陆军部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刽子手青木城塬,死前看见的,也是这样一张纯真的笑颜。 无恶不作之人,殊途同归。 · 惊呼,抢救,追踪和搜捕,几乎在同一时间在昆明城的大街小巷间铺展开。 叶从舟像暗夜幽灵一般,披着满身的雨回到合院,脚步在屋檐下干燥的水泥地上拖开两道长长的水渍。 柳时繁房中的灯还亮着。 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敲门,撑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到拥挤狭窄的工作间去。 房门在这时打开,柳时繁仍旧披着那一件裁剪合身的绸缎长袍,如玉一般洁白的手中,油灯点亮起沉默在雨夜深处的一双清眸。 “结束了?” “结束了。” “好。” “先生还不睡?” 油灯在风雨中挣扎,一晃一晃的,照进柳时繁的眼底:“巫家坝来信。” 巫家坝的空军大队终于来信了。 他可以离开这座城了。 却不知怎的,并不感到轻松。 叶从舟随柳时繁进入房间,将藏在身后的左轮手|枪还给她。 自己要去“送死”,对方到底没有再阻拦。 只是,她从工作间字画篓下的暗格里,在叶从舟震惊的目色中,取出一把拆开保存的左轮手|枪给他。 “那么,就用这个吧。” “先生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好友的。” 短暂的停顿后,叶从舟“嗯”了一声。 柳时繁的心跳得很快,眉眼间却不由得浮起一层讶异。 “你就没有想问的么?” “没有。” “谢谢你的信任。” “先生说这是好友旧物,我只是没有在此上多想,谈不上信任。” 信任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太遥远了。 但尽一切手段完成任务,是每一个特工的使命。 他履行了承诺,用柳时繁给他的武器毫不拖延地了结了目标。 至此,可告一段落了。 柳时繁接过左轮手|枪,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将它放回暗格里,而是背对着叶从舟,将子弹壳倾倒出来。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叶从舟从赣南、香港、越南辗转而来,路上遭遇不知多少次搜身检查。 他没能带武器,只有从蒙自早已被放弃的情报站里找到一把残缺的毛瑟。 为确保隐蔽性,他不得不将枪管锯短,减小威力的同时,命中率也随之降低——锯短的枪管会使得数枚铅弹朝着不止一个方向迸发出去。 要想保证击毙目标,非走到十尺以内距离不可,但这样的话,太冒险了。 柳时繁原本计划自己去的,但她不想叶从舟赔上一条命,所以“自投罗网”,交出自己全部底牌。 无论愿意与否,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已经被日渐逼近的侵略军拖入了战争的泥潭。 叶从舟将来完全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而不是在这里为一场暗杀白白丢了性命。 “现在,我的性命在先生手中了。”叶从舟望着她的背影说。 街巷间,渐次传来搜查的呵斥声、木板门拉扯的碰撞和惊吓害怕的细细哭喊。 柳时繁想说不必担心,她是可信任的人。 旋即想到,对于叶从舟来说,信任这个词,恐怕太遥远了。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一个本应该卒于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北平的人,如今已多活了许多年。 如果这次刺杀非得在重庆有个交代,那么替叶从舟赔一条命,她不遗憾。 叶从舟却笑了,走过去,将对方转向自己。 目色相对,同样明润,也同样的忧伤。 他一眼就猜出柳时繁前一刻在心中作出了何等伟大的抉择。 “高野胜一郎的档案已经摆在龙大帅桌上了。大帅是聪明人,不会去追查情报来源的。” 明明自己已深陷泥潭之中,此刻却还在逗她,“我娘总说我嘴虽笨,其实贼精,没法收场的事我才不会做呢。” ---- 行文至此,发觉窗外有大雨落下,顿时感到十分奇妙。
大概他们两个人一起经历的那场夜雨也如此畅快吧。
第22章 我的先生[7] ==== 雨季即将到来的一天上午,叶从舟自东南郊的译训班筹备处扬鞭驰马而来,远远地便望见五华山上挂起了红球。 这是预警信号,再过一会儿,就会拉响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 不过,时常也有日本飞机中途转道而警报解除的情况。 很快,街坊们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往北门外走,有的则拎着热水壶和针线坤包,往城门下几处简易防空洞踽踽而去。 穿过金马坊,叶从舟一眼便在一片移动的滇蓝和花色中望见一袭晴山碧的女先生。 他的唇角不觉微弯,急缰勒马。 小马儿跑得正是起劲的时候,只得仰天嘶鸣一声,蹄下打了个旋儿才堪堪停住。 柳时繁还在合院半开的篱笆门口与人争执,细听才知是在辩论究竟哪个地方产的橄榄更富于维生素C。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柳大教授于发动机制造又有何高见呢。 叶从舟压身从柳时繁手中顺了几颗橄榄,囫囵嚼了嚼,酸酸甜甜的。 “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为未来的大教授牵马呢?”他接过对方跟着递过来的手帕,包起橄榄核,从马背一跃而下,眉眼间都是温润的笑意。 说着,还晃一晃马颈上悬着的一圈铃铛,发出哗唥哗唥的响声。 与柳时繁为着一颗橄榄争执不下的是社会学系许教授,人称老许。 这位许教授为人颇潇洒,常爱拉着骡子板车飘忽在山野之间,据说这样才能更深入地做乡村研究。 此时,老许乜斜着一双细眼,不知是在打量沉沉天幕下笑得如此满面春风的叶从舟,还是在打量正喷着响鼻的小滇马。 半晌,他捋一捋疏长的胡须,蹙着眉头,很是痛心疾首:“叶同学,你认为日本人在天上看我们看得还不够分明么?” 日军确实有贴着屋脊飞行并朝着奔散人群扫射的恶癖。 叶从舟赶紧诚心谢过老许的提醒,犹豫地看了一眼正奋力攀上马背的女先生。 小滇马驯良地微屈前膝,伏低背脊,柳时繁的兴致更高了。 “那么我就试一试吧。”叶从舟向老许摊开手,耸一耸肩,转身又向柳时繁歉然一笑,却更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冒犯了。” 跟着,他飞身而上,与对方共乘一匹马。 的确有些冒犯。 但翠湖雨夜发生的一切使他们变得亲近。 柳时繁没有表现出抗拒,叶从舟便执起缰绳,双腿在马腹一夹,力度把握得刚好。 小滇马立刻扬起前蹄,昂首一嘶,向前发足疾奔。 在一声声马蹄铁和青石板碰撞迸发出的火星喧嚣中,似乎还掺杂着老许的怒号。 整座昆明城都仿佛为之震了三震。 叶从舟和柳时繁听出不对劲,同时回头张望,又同时笑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多了一匹骡子。 老许的宝贝骡子。 它大概与小滇马一见如故,此刻依循着对方的轨迹,也在不要命地撒蹄子狂奔,还拖走了老许的另一样宝贝,板车。 “这下老许可怎么办啊?”叶从舟一时哭笑不得,转过头来,柳时繁却还在回头看热闹。 不经意间,两人声息相交。 叶从舟的耳尖霎时变得滚烫起来。 他的呼吸一窒,僵硬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 柳时繁也怔了一怔,眸色在那故作严肃的脸上短暂地停驻过后,扭过头也去看前面层层叠叠列阵而来的屋檐。 片刻,讷讷地开口:“这样的大场面,老许多半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 随风而起的乌发时不时蹭到叶从舟下颌分明的棱角,挠得心里痒麻麻的。 叶从舟想,她这时候一定是在憋笑。 他们就在这漫天沸扬的追逐声中驰向北郊古驿道旁的长尾松林,竟忘了原本是在跑警报。 · 在学生们陆续到来之前,柳时繁带着叶从舟寻了一处敞阔地方歇下。 满地的松毛覆了一层又一层,踏上去软软的,丝毫不亚于厚实柔软的波斯毯。 阳光从密林缝隙中漏下,这里是不会被炸弹惊扰到的桃源。 柳时繁捧了一卷封皮都已半剥落的诗集来看。 叶从舟则将小滇马和骡子板车拴去左近,回来时,听见两个小童在哼一种不知名的调子,约莫就是马帮朋友常唱的呈贡小调。 他很感兴趣地多欣赏了一会儿,然后才提拎着两个温水壶回到柳时繁身边。 “这可是个精细活儿。”他见对方将诗集放在一旁,在面前一列摆开十二个通体一寸见长的橄榄核,又取出一柄拙朴的小刻刀,像是要学岭南艺人制作橄榄核雕,便笑着又问,“看样子,是要刻天府十二景?” 柳时繁看他一眼,纠正道:“是西山十二景。” 与此同时,手中走刀细致入微,山水鱼鸟,动静咸宜。 她的神情逐渐变得专注而忘我,像是对待平生最珍贵的作品。 渐渐有六七个学生围坐过来,皆屏息凝神,看得极为专注,时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赞叹。 一雕一刻,时疾时徐,放在一众门外汉眼中,足以称得上是颇为精细上乘的功夫了。 围观人群中,有一个常被柳时繁抓来扎风筝的学生。 此刻他正兴致颇高地向新同学介绍,生物系有位姓谢的学姐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是如何的了不得呢? 据说,这位谢学姐运气极佳,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佳。 究竟能佳到什么程度呢? 又据说,当年谢学姐从伪蒙军和游击队的火线穿行而过,竟然一路逃到后方而毫发未损,就连中统审讯室也不能奈她何。 去年十月,空袭最可怖的那一阵子,整个昆明城都几乎成了一片瓦砾场,而谢学姐赁住的合院屹立不倒,只是多了几层厚厚的黑灰和邻院飞来的断瓦残砖而已。 如此幸运之人,定有不同于常人之处! 果不其然,大家经过缜密分析,发现谢学姐于学术、生活和人际皆无甚苛刻要求,倒有一点,她素爱佩戴室友柳时繁所刻的核雕手串。 因此,从逻辑的角度来说,若是他们也能戴上女先生亲手制作的核雕手串,便可沾到这般好运气。 对此逻辑,叶从舟当即肃然起敬,心说要是这一半机灵放在做学问上,可不得前途无量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