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野栄次郎的脸色在一瞬之中,变了好几变。 他算是一个出色的表情控制行家。 因为,除上述一瞬之间的变化外,施费恩连其他的一点点——比如后槽牙是否有磨动——的端倪也没瞧出来。 施费恩原也预备好,一旦对方暴怒跳脚骂自己是“吧嘎呀路”,他便声色俱厉地否认并反咬一口,称高野栄次郎故意刁难盟友,并脱下上衣,露出后背上更大更唬人的那一处恶魔烙印。 ——由谢云轻学姐督工,陆应同学长反复试验和最终执行,在点苍山啁啁啾啾、不绝于耳的鸟叫声中,耗费了他将近一整个学期的植物染色剂伪造纹身大计,施费恩想,总得给它们多一点发挥的机会吧。 “Fehn君。”看来高野栄次郎并没有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而是选择忍下这口气,并截住他的发挥,换了个话题,“今后Fehn君在香港的生活如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将非常乐意为您解决。” “贵国的热情我早有耳闻。”施费恩客气地点点头,“‘请相信日本军队——他们会保护你并给你食物。’” 这是印在日军海报上的标语。 日本人通常会将这样“热情”的海报放大贴满在每一座沦陷城镇的街巷之间,也会用飞机一边投掷炸弹,一边抛洒下成千上万张印有这句话的传单。 而那些飘落的传单就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样,扼杀掉每一个将它拾起来的人的春天。 就如同,他们对南京所做的一样。 “当然,这是我们的荣幸。” 高野栄次郎仍然保持着标准弧度的微笑,亲自将藤皮箱子整理好后合上,再利落地扣上保险锁,连同长柄雨伞一起,交还给施费恩。 并在对方迈出半岛酒店的后一脚,将陆军部的大门对他轰然关闭。 嘭的一声,干脆响亮。 这混蛋本应该用轿车送我一程的。施费恩耸耸肩,发出一句没用的抱怨。 沿着梳士巴利道走,很快就见到尖沙咀火车站的标志物钟楼。 再乘坐小轮回到港岛的卜公码头,几经询问辗转,在绕晕之前,他终于找到这条隐蔽的泥径。 泥径的尽头,正通往青木弘谦位于渣甸山顶的瑰园寓所。 而这条泥径之崎岖,堪比昆明高低起伏、坑坑洼洼的正义路。 途中不时从一旁的灌木树林里探出几丛大叶满天星,让人不得不绕行并逐渐狂躁的同时,还得感激它淡淡的香气,令这闷湿的暑热还能稍稍纾解一些。 愈往上走,风景渐渐起了些变化。 而这变化令施费恩感到诧异。 相比毕拉山道上铁丝网布、十步一岗的严格警备,渣甸山上全然一派自然和谐的气象。 山顶是一处热闹的玫瑰园。 浓润的香气从大片大片、重重叠叠的玫瑰花瓣间蒸腾起来,化作一片朦胧的雾气。 在花园的正中央拥起一座朴素的小阁楼。 看来,那处阁楼就是青木弘谦的寓所所在。 原来住在伊甸园里的,也不都是良人。 施费恩的脚步停住,没有选择立刻去见那个人。 立于旧瞭望台上,北望维多利亚港的一面,稀疏地分布着几座红砖房,沿着山脚直到山腰。 绿茵茵的爬藤掩住五彩的玻璃窗,在轻啸的山风中不免显得有些寂寥,大概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半山以下,凤凰木绵延成林。 夏天正是凤凰花开得蓬勃的时节,鲜红如火的花影如光漫流,逐渐汇入海浪不息的低吟声中。 适才在陆军部,同高野栄次郎的周旋着实令人感到疲惫。 于是,施费恩选择闲坐在玫瑰园一角的池塘边,边吹着山风醒醒精神,边心血来潮地将面包捏碎了喂小鱼儿。 “其实瑰园阁楼上的风吹着更松快,费恩先生。” 一个明朗而陌生的声音随风遥遥送入耳畔,唬得他手一松。 面包渣落入池塘里,巴巴地观望了许久的鱼儿此刻纷纷摆尾游来,争相竞食,唼喋有声。 回过头,他望见一个头戴宽檐帽、一身薄衫宽裤园丁打扮的美少年从玫瑰丛中直起身,手里还握着一个瘪了半拉的洒水壶。 她从花中走出来,从画里向他走过来。 二十多年来,施费恩竟到今天才发现,盛夏傍晚的阳光其实也如此强烈得过分,也能让人目眩神迷。 那个人的脸大半蒙在帽檐投下来的阴影之中,肤色近乎一种透明的白。 眼尾细长,瞳色极浅,一径闪烁着不分明的笑意,分了半点给初识之人的疏离,还分了半点给夏季长昼的倦意。 余霞成绮,在她的睫影之下染出一层朦胧的晕红。 她和衡之先生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暮色降临在她眼底,融融的灯火在她身后的阁楼上瞬时亮起,而施费恩的心也在一刹那间冷了下来。 多么拙劣的伪装,却将他、将陆应同、将所有人都骗过。 她绝不会是陆衔恩。 ---- 注,香港日占时期(1941年12月25日至1945年8月15日),“香港占领地政府”总部设于香港岛中环的香港汇丰总行大厦,位于九龙半岛梳士巴利道的半岛酒店则改为军方总部。
第三代汇丰总行大厦于1935年10月10日启用,在当时是远东规模最大的建筑物,也是香港首座装有空调的建筑物。
第30章 九日刺青[5] ==== “费恩先生到寒舍这一路上,一定不容易吧。” 青木弘谦回身沿着小径往阁楼方向走,边晃着洒水壶边说。 施费恩收起剩下的半个干面包,拎起箱子跟上,顺着感慨一句:“确实不太容易,不过,‘逆境’(泥径)总是难走的。” 他不知道究竟如何称呼眼前这个女子合适,索性便将这一句客气话自然地略过去了。 青木弘谦似乎很喜欢这小小的双关,扶着宽檐帽,回首向他笑了笑。 如此顺利便得以见到青木弘谦的真容,这与施费恩原先的预想是有偏差的。 不过,偏差不大,大约在一刻钟到二十分钟之间。 毕竟他实在很想多休息会儿,吹着山风,逗弄小鱼儿,多自在啊,却没料到对方会亲自来“迎接”自己。 尤其一联想到青木弘谦和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命,这份不必要的热情,更让人难受了。 但,至少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方的试验品,还可放心大胆地跟随她的脚步,进到那个幽静神秘的小阁楼里去。 尽管施费恩既不是青木家族的人,也没法一下子变身成青木弘谦的贴身仆佣,但这世上还有一种身份可以与对方足够近距离、也足够敞亮地接触。 而这个身份,即是施耐德神父过去两年间所扮演的角色,理发和剃面匠。 去年的冬天,神父向青木弘谦辞行,计划北上前往贵州、新疆等地游历,却不幸于途中染疾,加之这几年的冬天都格外寒冷,竟至一病不起,不得不在黔东苗寨的一户人家耽搁下来,休养了很久。 彼时,陆应同正着手调查有关青木弘谦的种种谜团,而施耐德神父无疑是他征询有效信息的最佳人选。 通过中统贵州站,陆应同很顺利地就追踪到了神父的消息。 可遗憾的是,当他派人将施耐德神父接到气候宜人的昆明疗养时,神父的病体已是回天乏术,长时间的昏迷仅能维持一息,遑论开口言语、与人交流了。 如此,陆应同才不能不使用一些有失磊落的手段,伪造了神父的信件和嘱托,让施费恩能以其信使的身份接近青木弘谦。 甄别,是施费恩此行的首要任务。 抛开青木弘谦与陆衡之教授在长相上是否有相像之处不谈,也不论施费恩对她第一眼的印象是否足够入微,单就那张脸来说,实在让施费恩无法将她与档案上二十五岁的青年联系起来。 对方的模样、身形,以及说话的神气,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更关键的在于,是女高中生。 策反或是处决,这是陆应同关于这一场甄别的最后交代。 目下看来,对方所展现出的面目,使得施费恩心中的天平更加向着处决那一侧偏斜。 瑰园阁楼里只有一个佣人。 那是一个将制服绑腿扎得紧梆梆的侍童。 侍童在端上两盏热茶后便从顶层房间退了出去,似乎毫不担心一个生面孔留下与他的主人独处——还是在拎着一箱子剃刀和剪子的情形下。 这是一个绝佳的处决时机。 施费恩将理发和剃面的工具在靠门一侧墙边的长几上一一摆开。 长几上铺了一层花布,布面绣满了花开富贵,走线均匀讲究,纹样精致,似乎刚晒过,隐隐还能感受到一抹阳光的温热。 他将手掌打开,贴在那一寸花开富贵上,眼前蓦然闪过方姮从她那个从不离手的花开富贵小坤包里取出手帕给自己擦汗的画面。 故人,欢笑,歌声,搅作一团,在这夜晚迷乱地旋转,他的太阳穴突然开始不受控地反复痛跳起来。 别犹豫,她不是陆衔恩,她手上沾满了你同胞的鲜血,她的身世不可能有任何隐情,她的人生中,不可能存在任何足以让你却步和怜悯的过往! 施费恩闭了闭眼,咬着牙,对自己说。 顶灯很亮,照得整个房间明如白昼。 三面的窗户都大开着,夜风一送,鼻息之间尽是花香。 花园里也幽幽亮着几盏夜灯。 光线暧昧,入目皆是玫瑰,这附近并没有守卫和暗哨。 如他傍晚在旧瞭望台上所观察到的那样,除了毕拉山道那一圈几乎密不透风的警备线以外,青木弘谦并不允许有人再进一步打扰到她的生活。 此刻,她正在一把纯木芯打造的花梨木圈椅上闭目养神。 她将右手整个拢在扶手桌的琉璃盏上,任由茶汤的热气从长指之间袅袅绕绕地钻出来。 大晚上的,还要煮了热茶汤来喝。 真不知是闲的要打发时间,还是一刻也不愿浪费,于是选择靠茶水提神。 晚风习习,从青木弘谦指缝钻出的热气忽地朝着施费恩迎面扇过来。 一时茶香迷了眼,教人心烦意乱。 施费恩抬手,大吞了一口茶,入喉滚烫。 大概是等得有些不耐烦,青木弘谦眯了眯眼,取过茶盏边菱形金丝框的夹镜戴上,看着落地椭圆镜里的两个人影,眼里迟钝地闪过一丝不悦。 半晌,她取下夹镜,又闭上眼,将手仍拢回琉璃盏上,嗓音干净,语气也干脆:“剃面就不用了。” 没等施费恩回应,她平静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只是在犹豫这个的话。” 就在这句话落音的同一瞬间,施费恩的手指恰巧停在一柄刃面相当锋利的剃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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