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当空。 天地合成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黏糊糊的。 程近书抬头望向天空,烟尘拉扯出一张密不透气的巨大的网,朝着北平,朝着他,朝着他们两个人沉默地压将下来。 这一瞬间,他终于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他顿住脚步,问盖逢源。 “动静,炮声吗?”盖逢源此刻热得脸耳通红,满头大汗。 他扶着头上的纱布包,着急地张望前面巷口有没有人力车,不及详细回答程近书的问题。 “炮声停了。”程近书指指南边的天空,眉头锁得更紧了。 盖逢源沉吟片刻,恍然说道:“哦,你是说脚步声吧。我听见了,很齐整的步子,人应该不少,是你们增兵了吗?” 程近书摇摇头:“你还能记得声音的方向吗?譬如,他们是往东边去?” 盖逢源又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片刻,看向程近书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最后,仍然很笃定地说:“不是,是从东边来,朝着西边去。” 从东边来,朝着西边去……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反抗?难道我们真的不应该反抗? 二十九军昨天还喊着反攻卢沟桥,夺回宛平,守护北平的口号。 一夜过去,连最后一袋军粮、最末一副枪杆子都离开了南郊的地界。 十数万人的大军奉命,连夜如静谧大江奔流南去,无声无息地将一座千年的城拱手相让。 奉命的人只是奉守了军令而已,而下令的人,也只是点了个头而已。 程近书原本以为自己会悲愤难以自持,但真到了这一刻,反而连泪水都没有一滴。 想要叹气,胸口似乎被什么凝住了一样,张了张嘴,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们,又被放弃了。 一如六年前,在东北,他们被放弃时那样。 今天的阳光这样好。 程近书忽然想起,那一年的东北,阳光覆在雪上,白亮亮的一片,真叫人睁不开眼。 六年前,外祖新丧,他带着十岁的妹妹方遇扶柩还乡。 方遇牙疼很长一段时间了,那天疼得厉害,吵着要吃最甜最甜的糖葫芦不可。 程近书没办法,将她留在程家族亲的堂屋里,和黎管家一道出了门。 那天的街上,也是空荡荡的。 程近书和黎管家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往日里随处可见的糖葫芦。 好容易在太阳落山前,从近郊一处农户那里收来一兜子的嫩樱桃,酸酸甜甜的,他跟黎管家都觉得,方遇只要见了这一大兜子,一定会欢喜地把什么糖葫芦啊云片糕啊,通通都望到九霄云外。 可回到堂屋,人都不见了。 一缕烟似的散了,一星儿痕迹都不留。 程近书和黎管家一老一小,在茫茫的冰雪间,孤悬着。 后来费劲千辛万苦,始终没有寻到方遇和其他族亲的消息。 直到某一个雪天,他在省城看见被日本人处决的抗日群众,最小的只有十岁,跟自己的妹妹一般年纪。 那是他的同胞,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却被绑在城墙前的石柱子上,颈上悬着绞绳。 冬天那么冷,油漆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凝固在血肉之躯上,再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涂满。 那样冷的天气,烈火都失去温度,连哭声都凝结成了冰。 天知道,苍天可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情! 而日本人却说,都是中国人的错。 而国际调查团长达四百二十页的报告书上却说,中日之间的冲突是由于中国人民抵制日货而造成的,九一八事变,是由于苏联共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才不幸导致的! 而这世上,从无真正公理。 北平多么需要一场大雨。 它需要尽情地痛哭,尽情地宣泄! 可是日本人说,我们是来帮你们建立美好的国家的,你们应该感激,应该高兴呀! 这一场夏天的暴雨究竟是没有痛痛快快地落下来。 盖逢源一把扶住气愤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好友。 程近书看了他一眼。 再如何悲愤难以自持,然而,毕竟还有那样多活生生的人,他们还在这座城。 不能放弃。 程近书唯有打起精神,无言地招来两辆人力车。 车夫听了目的地,闷起头便卖力地拉起车往前跑,古铜色坚实的后背也像是憋着一股劲儿似的。 等程近书再回过神的时候,两辆车都已经被日本兵团团围住了。 两个车夫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赶紧卸了车,杵在一旁。 刺刀格在程近书的头顶,金灿灿的阳光匆忙跳跃,向四面八方拉扯着周围的平静,让人头晕目眩。 黄制服领口绣着野荻花的日本兵喝道:“你们两个请下来。” 说完又重复一遍:“请。” 大概他以为这重复的两个“请”十分能体现自己深沐于东方礼仪而养成的所谓修养。 程近书先一步跳下车,然后护住盖逢源的纱布脑袋帮助他也下了车。 日本兵又说:“我们走路。请你们也走路。” 照例重复:“请。” 程近书和盖逢源都没说话,对望一眼,不吭声,并肩往前走。 盖逢源的脸被纱布挤得发皱,否则日本兵一定看得出,这是一位他们向来高看一眼的国际友人。 又或者,程近书苦笑一声,在今天的北平,日本人已经可以不用考虑高看谁了。 日本兵继续往鼓楼西大街前方去,程近书和盖逢源折而向南,进了小巷。 人力车夫跟在后面不说话,只是慢慢吞吞拉着空车,一直到了程家大门口,黎管家迎下台阶掏了车钱,他们便拿着毛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黎管家告诉程近书,市长官邸已经空无一人。 临时政府管事的人昨天还在,今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日本人还没有大部进城,目前只是派了先遣队占领各大教会学校以作租界之用。 另外还有一部分类似特务和伪满警察的人早早潜入城中,目标正在于抗议的学生、地下党、以及相当一部分国民政府分派过来还来不及南撤的官员。 此外,日本人还抓了一些郊外镇上的青壮年到内城来拆除二十九军留下的防御工事。 街坊们有的已经挂上了新的旗帜。 过去十数年间,北平城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旗帜不知易换过多少回,大家早已经习以为常。 时局到了如此地步,挂与不挂,已没有多大分别。 只是晚一点易帜,心里多少对自己有些安慰,尚可说是有点骨气的亡国奴罢了。 有骨气是好事,可没人知道自己究竟能扛到什么地步。 高野胜一郎还会再登门,只是程近书还猜不到,对方下一次来,会带来怎样的条件,或威胁。 ----
第39章 长亭夜行[6] ==== 七月廿九、三十,两日内,平津接连陷落。 一大早,电话就响个不停。 一夜无眠,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程近书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滚落在地,压皱了几卷飘落在地上的心经,沙沙作响。 纸上墨迹还淋漓未干,染了他一鼻子墨黑。 铃音好不容易消停了一会儿,很快就又嘀铃铃响起来。 烦人。 可接电话和拔电话线都得起床。 他只得撑起红肿的双目,起身拾起满地的经卷。 字形端方工整,是戚成欢的字,他认得的。 看来,一向睡不够的睡神娘子竟也是一晚上没睡着么? 电话继续奋叫着。 程近书狼狈地怀抱着经卷爬起来,扑到电话机前:“徐长官吗?” 对面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语气也有些匆忙。 大概是在连续的会议间隙中,善心突发于是抽空到电话室打来的。 “近书,你还要不要命了?”对面停了一停,“据我们估计,最迟不出十日,日本军队就要正式进城。我知道你们有一些同学自愿去南苑组建什么学兵团,你不要去。” “不去,当然不去,再说,就是想去也去不了了。前天夜里,日本人偷袭南郊的学兵团驻地,一千七百个学生,拼了命去搏一个尊严,而仅仅就在一个月前,他们不过是跟我一样,只是个拿得动笔、拎得起书袋子的学生而已,他们甚至连枪响了要先卧倒都不懂得,就那样用血肉之躯跟日本人拼刺刀,即便如此也扛了整整六个小时没有后退一步!难道这一切,南京政府竟不知道?他们中间活着回来的,连一半都没有!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跟我一样的孩子,用十个换一个的代价去反抗去证明自己的意志,难道……难道我的消息竟比贵政府还快些?” 而电话那头只是很冷静地说:“现在的青年学生,多是像你这样,一腔热血,以为喊着报国的口号冲在第一个就能成功。真正的战争不是这样的。” “你们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可真正的战争究竟是怎样的?” 程近书愤然将拳头砸向柜角,胸腔中郁积着难以名状的悲愤。 这时电话那头响起噔噔哒哒由远及近的皮鞋声,接着似乎有文卷哗啦作响,伴随着笔杆点在纸页上的闷闷的咚咚声,又听见徐懋敬低声对身旁的人嘱咐了几句话,然后才重新拿起话筒:“这样吧,你要是有报国的想法,我立刻安排人同北平城的同事联络,现在出城还来得及。” 程近书心头沉默了一下,声音放得很低,近乎哀求地想得到一个跟过去不一样的回答:“退,退到什么时候?又退到哪里去?” 一阵默然。 这一次,他给出了足够长的耐心。 耐心地等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等到回答。 连敷衍的谎言都不愿说。 程近书颓然地笑了笑,说:“徐长官,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多少年?可南京政府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照贵政府这般做法,岂不如今天就叫蒋先生再发表一次讲话,收回先前那些豪情壮志、虚情假意,就说,思来想去这几日,仍觉流血牺牲难以接受,这仗可不必打了,这换不了金银珠宝芳名厚禄的尊严就随日本人践踏吧!” 徐懋敬的言语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胡闹!你懂什么!往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难道你以为,你现在出不出北平、能不能出北平,还能由你自己选择吗?” 程近书鼻子一酸:“不能由我选择,就像当年我娘也不能选择一样,是吗?” 六国酒会上,人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南京大员,却无人知晓,程家娘亲是一名背脊永远挺直不弯的□□人。 十年的时间很长了,却抹不去自己的父亲亲身参与了那一场大清洗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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