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这一点微末的愤恨,他这个做儿子的,都无法言之于口。 徐懋敬很快换了个话题,语气也温柔了许多:“蒋先生发表庐山讲话后,国民政府行将南迁,我们预备先走水路去长沙方向。战事吃紧,日本人来势汹汹,华北大势已去,将来也许连长沙、武汉也未必安生几日,还得继续往南、往西南去。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和国民政府的人一起南下,那也由得你。之前你奚伯伯提过,等你和玉成毕业后去留学的事,我和你二娘仔细考虑过,她觉得可行,我也不反对。” “我不关心你们同意还是反对,我们程家人誓死不做亡国奴。” 挂断电话前,程近书最后说了一句,“夏季多暴雨,走水路,徐长官……须得多保重。” 电话线摇摇晃晃,他此刻反而感到轻松。 这一根细细的线,此生不必再牵挂了。 机座下有一个暗格,扯出来,里面躺着一方红木匣。 程近书伸手拨动了匣子上的藏诗铜锁,听见身后传来戚成欢轻快的声音:“你带着那位白小哥跟人打架了?怎么他包扎成那样,你却一点事没有?” 他回头,见戚成欢倚坐在窗棂上,窗外高大的国槐携来一阵风,曳开她唇角的浅弧。 不知是否常在暗夜行走的缘故,戚成欢的肤色近乎雪白。 这一刻,在阳光下耀眼得过分。 周身却是郁郁的黑。 程近书不自然地从她唇角挪开目光。 “你不要飞来飞去,好不好?北平城里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太扎眼了,很容易被日本人盯上的。” 戚成欢利落地从窗棂跳下,朝程近书走来,满目不以为意:“我哪会飞?我爬上来的,只不过比别人身手敏捷得多而已。” 昨天程近书回到家时,见她尚在术后的沉睡中。 而岳伯母则看过另几位在南苑战役中受伤的学生后,就带谢云轻和奚玉成离开了。 期间程近书并看不出戚成欢和岳遥知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联系。 机座暗格里所藏的东西就连黎管家也不知晓,这时候戚成欢突然闯入,程近书捺下潜意识里将匣子放回去的手,反而递给她瞧:“你怎么想?” 戚成欢的神色间没有异常,对这莫名其妙的发问并不感到被为难。 她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端详了一阵,咦了一声,才说:“奇怪,藏诗铜锁通常是三个或五个铜箍,七个的已经算是罕见,可这上面的一副却有八个。” 抬起清润的双眸,望进程近书眼底的光闪了一瞬,笑了起来:“我想的是,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风吹到她身旁,四周一片安静。 程近书沉默良久,最后,并没有依她所说去拨动铜箍上的字,而是静静放回暗格。 也没有肯定或否定对方所说的那八个字。 他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什刹海上一碧万顷的荷叶,还有残了半边的荷花。 学生们都放假的时候,却不见半点游人影子,只有寥寥几艘花船停在岸边防护带里随风微晃,在渐散的晨雾中难掩寂寥。 夏荫长道上,几间半开不开的铺子前头零星伸出几截短杆,杆上累累垂着刺眼的太阳旗。 程近书垂下目,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前几天,我收到一张传单。” “传单上说,此值中华民族危急当时,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国共合作抵抗日寇,这才是我们的出路。上面还说……” 他停了一停,犹豫了一下,五味杂陈地继续说,“那上面还说,‘唯有牺牲,方能保存’。” 说出这八个字,已是耗费极大精神。 他朝着戚成欢转过身,猛地踏前几步,双手紧紧按住对方那副瘦削却不瘦弱的肩膀,直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深处,声音已经在微微发颤:“你是……” 出乎他所料,戚成欢显然很有些惊讶。 她挣扎着掰开程近书的手心:“……你这人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你能收到传单,我当然也能啊……再说了,‘唯有牺牲,方能保存’,这话不说得很对么?” 直到上一刻,程近书还是不肯相信她,他还是想要试探她。 坦荡的是她,心虚的,自始至终,只是自己。 程近书松开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才放下,怅然的目色中,却又像是什么都放不下。 “其实,你信我或者不信我,我都没所谓。你收留我,还很照顾我,我明白这些就够了。”戚成欢抿了抿双唇,走到书桌正前,铺开一副折扇,扇面上还没有题字。 她提笔点墨,头歪一歪,落笔前却又停下问程近书,“现在该我问你了,你,怎么想?” 程近书无言。 走过去,拿起桌角上一封请帖。 帖子一尺见方,浅绯色底烫金大字,邀请收帖人于十日后赴东四一间日式饭店参加宴会,名目为欢迎日本军队入城维持和平,落款是北平市特别政府筹备委员会行政总长。 这是昨天一早,高野胜一郎派宪兵送来的。 “看来日本军队确定要在八月九号之前入城了。而且,日本人对我的了解,远比我预计的要多得多。” 程近书的心头一动,旋即想到,日本人已经知道自己家里藏着一个毫不遮掩立场的抗日分子了吗? “要走?”戚成欢若有所思。 “也许。” “打算去哪儿?南渡,还是西行?” “都有。”程近书侧首,“我指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些需要离开的人。” 戚成欢听了,默然不语。 片刻后,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封和程近书手上同一样式的请帖。 收帖人的名字让程近书大吃一惊。 “日本人这是在拿你威胁我!”他几乎要暴跳起来,冲到门口,想唤黎管家上来一趟。 心念电转间,又攥紧拳头拼命忍住怒火,愤而将手中请帖哗啦一声,利落地撕成两半。 看见那个刺眼的日本名字,更是怒从心起,继而将它撕得粉碎。 然后,将纸屑一把撒出房门,看着它们纷纷扬扬落在沉朱色的地板上。 他盯着那一滩破碎的纸屑看了一会儿,感受到戚成欢从身后靠近。 心绪稍平,才半回头,避开目光:“如果,你不是地下党,不是来甄别我是敌是友的人,那么,这么多天你大费周章甚至将我娘的名讳都搬出来,潜伏在我身边,就是想保护我——或者保护我要做的事,对吗?” 过了很久,戚成欢都没有回答。 可是,与质问徐懋敬时得不到回答后的失望不同,对方选择不回答,反而是给了他答案。 “既然如此,我可以请你受累,保护那些受伤的学生离开么?——你知道的,不仅你是,他们也是我要保护的人。” 前天奚玉成和谢云轻送来的那些学兵团伤员里,受伤不重的在昨天陆续都已经自行离开,剩下伤重的,调养也非一两日的事,留在程公馆绝非长久之计。 现在,日本领馆的宪兵正满城搜捕地下党和国民政府华北宣传人员,暂且还顾不上程家这个小池塘。 可一旦十天后日本人的军队正式开进城,他们这群人就全都成了池中之物,只能任人宰割了。 “哦,原来你一直怀疑我是地下党啊。”戚成欢轻轻地拍了拍程近书肩侧,脚步同样轻快,从来都举重若轻的样子,“那么,也请你受累让一让,我要去看看伤员——看看程大少爷派给不才的任务咯。” 她绕过程近书,头也不回往一楼客房去,摆着手边走边说,“我会听你的话……不过,任务完成,我还是会回来找你的。所以,请你也一定要记得等我。” 楼梯转角处她回头,“我大概猜得到,并且支持你的选择。” ----
第40章 长亭夜行[7] ==== 理解,和支持…… 尽管这些天以来,程近书一直保持着荒诞不经的行事,什么都开得起玩笑,也什么都不曾认真的纨绔样子,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已深陷通敌传闻。 传闻,也许多数只会停留在传闻而已。 然而,在日本人即将开进北平城的当下,流言也好,猜测也好,都只意味着,人们眼中的他,将会万劫不复。 在这种时候,跟他谈理解,谈支持,程近书不禁想,自己是否痴心妄想太过,竟至于编造出了一个会理解和支持自己的幻影了么? 可是戚成欢那副瘦削却从不瘦弱的身躯,明明近在咫尺,明明呼吸相闻,明明,如此真实…… 这一刻,亦明明很清楚即将与她分离,明明是自己亲手将她推开,此情此景,却如何不教他闪过一瞬间上前拥住对方的冲动,表露心迹:请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好吗? 始终,程近书没能这样做。 他太孤单了,孤单到已经习惯,习惯到无法打破这层独行的禁锢。 他一向是个大胆的人,甚至不惜背负通敌骂名,承受整个北平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却在这一瞬间,连对戚成欢的这一点温情,都不敢拿起,不敢开口留住。 其实,若他开口,也许……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戚成欢就一定会留在他身边的。 对吗? 程近书步到走廊,看着戚成欢的身影一点一点终于消失在楼梯转角,良久,不敢再让目光流连。 一侧首,透过玻璃,望见花园假山后转出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瘦杆子。 那人两条竹骨似的长腿拼命地蹬出了风驰电掣般的气势。 一头飘逸的过耳长发往后张着,远远瞧着,颇有些列子御风的感受。 他嬉笑着连人带车呼啸而来,仿佛脚下仍是自己的土地。 后座两侧,用白桦树皮搓成的绳子很有韧性,悬着两大摞书,在飞驰的风景中,不定地摇晃着。 震天的炮火之下,也许下一秒敌人就会冲进来抢占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尊严,而那为了几卷书拼命飞驰的瘦削身影,在那一天姗姗来迟的朝霞之下,显得既心酸又可爱。 程近书拉了铃绳,让徐用把书直接拿到书房。 徐用是徐婶儿的孩子,成天嘻嘻哈哈,一惊一乍从不着调,在西直门城根儿下打理着一间假发店,兼任剃头匠。 按他的话来说,这铺子是西直门这一带最好的位置,进出城的教授、学生都很多,假发不愁卖不出去,学生们剪个发、弄个卷儿也都有去处,生意简直火爆得不得了,还不受拘束,想卖就卖,想剪就剪,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优秀的事业吗? 对此,徐婶儿不愿多说,程近书却深以为然。 人如其名,徐用很有用。 长杆儿腿利索得很,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一手拎着两摞书,一手拿着刚从前厅顺的云片糕,放嘴里咂摸着。 “徐用哥。”程近书冲他打了声招呼,将书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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