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得有地方显摆,心里才叫舒坦。要不然,您就算到了那神仙的地界,在金山上躺到老,又顶什么用呢?” “所以要我说啊,那蜃楼里没准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单等着人自投罗网,上门送命呢。” 她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 “我也是瞧您是外乡来的客商,才多话几句。总之您心里有个数,别着了道了。” 山月自然道谢不提。 直到掌柜的身影走远了,她才凑近梵音身边,笑嘻嘻的。 “这掌柜倒是个热心肠,书说得也好,我听着都有些起鸡皮疙瘩呢。” “她说的大抵算是不错。” “啊?还能是真的呀?” 梵音只笑了笑,目中神色耐人寻味。 “这么吓人的地方,本座怎么能不去瞧瞧呢。” …… 客房里,楚岚静静地躺在床上。 昏迷的人并非全无意识。 他在做梦。 做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梦里,还是曦国的皇宫。在被那一场大火吞没之前,它也有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明灿灿的,让人眯起眼来才敢看。 但那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属于他的,只有永巷里的一间小屋子,和墙角暗暗生出的青苔。 “开饭喽——” 随着一声喊,从四面八方,各扇小门里,都一忽儿钻出许许多多的人来。他们争先恐后,各自抱着碗,跑向几名管事姑姑,和她们面前的木桶。 那就是永巷里寻常宫人的饭食。 一日三餐,由御膳房供给。 饿不着,油水亦不少,只是口味粗陋,仅能果腹。跑在前头的,还能凭喜好挑肥拣瘦,落在后头的便全看剩下什么。 而略有些脸面的宫人,往往能在当差的地方,落着些主子用不完,撤下来的饭食,并不屑于挤在这里吃大锅饭。 这于他们而言,便是人人向往的福气。 而楚岚又格外特别。 即便他跪在地上求,也没有人敢让他当差的。 没有人。 小小的男孩子,刚过大人的腰,根本挤不过。好半天,才从已经稀稀落落的人群里折返回来。 手里几个馒头,一碗菜,倒有半碗是油汤。 他走回那间小屋里,脸上写满愧色。 “爹爹,对不起,我要是跑得再快些就好了。” 床上的男子满脸病容,声音都很低弱,神色却温柔。他费力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笑笑。 “这不是挺好的吗,今日的肉还很多呢。” “可是您如今没有胃口吃的。” “不妨事,你先吃得饱饱的,爹爹一会儿就有胃口了。” “不行的,您又在骗人了。” “岚儿乖……岚儿!” 一个没喊住,男孩已经放下碗,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楚岚躲在小路尽头,一处矮矮的棚子里。 那是附近宫人默认的小灶。 平日绝舍不得用,只有忙差事误了吃饭,夜里饿得实在熬不住,或是有人害了病,要煎药要补身子时,才敢偷摸着生一生火。 尤其看灶的老宫女古板严格,少不得要受她一顿数落。 这一日的楚岚也没能逃过。 锅里的米汤刚滚开一道,身后就传来拖腔拖调的声音。 “瞧瞧,这馋嘴孩子,明明刚放过饭,又跑到这儿来开小灶偷嘴吃。生来就是下人的命,你还真当自己是哪宫里的小皇子呢?” 他仰起头,小声央求。 “姑姑您行行好,我爹爹病了,我想熬碗粥给他喝。” “宫里的饭食皆是配给,你哪儿来的米?” “我做针线活,托人换的,不曾偷。” “那柴呢?我告诉你,这柴火也是大家伙的,你以为来得容易?” 对面撇着嘴,眼皮子都快掀到天上,絮叨个不停。 “咱们穷地方,可比不得各位主子宫里头宽裕,什么都得省吃俭用,计较着来。要一个个都像你,没规没矩的,日子迟早得过不下去了。” 直说得他满脸通红,揪着袖口不出声。 米粥的热气升腾上来,漫进眼里,有些酸。 倒有好心的宫人路过听见了,替他解围。 “姑姑,您少说两句吧,这孩子难得孝心,怪可怜见儿的。” “唔,也是。这本该大富大贵的命,谁想沦落到和咱们这些下等人在一处,也算是金凤凰落进泥窠里喽。” 老宫女咧着嘴,打量他。 “要怨只能怨你爹,光是伺候过圣驾,却没本事让你享上福。” “好端端的,您又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爹又何尝有得选,不过都是苦命人罢了,咱们呀,嘴上就积点儿德吧。” 老宫女让人劝着,不声响了。 楚岚很乖巧地,小声道了谢,捧着刚熬好的粥往外走。 粥很烫,没走几步,十指就疼得钻心。 他却丝毫没有加快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又慢又稳,不许碗里的汤水洒了半点。 小小的身影,一直被斜阳拉得很长。 …… 他也梦见,后来曦国大败,那些与他有血缘之亲,其实却不怎么承认他为家人的人,都被葬送在了那一座山谷里。 他被有金色羽翼的女子环抱着,看着迦楼罗的业火冲天而起。 也梦见,他在客栈后厨手忙脚乱,被烟呛得咳嗽连连,而他的那位救命恩人,看似好心援手,实则却是越帮越忙,且不许人说。 还要抱着手臂,闲闲看他,说不愧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没有金刚钻,又何必揽瓷器活。 却不知道,他的确是从小到大,只会熬粥不错,缘由却与她想的大相径庭。 还梦见,那日有个要饭的小男孩,说他爹爹病在家里,求伙计发善心赏一口吃的。最后急起眼来,竟不惜与狗争食。 那副模样,忽然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极不好意思地问迦楼罗王,能不能借他些钱。 那人挑了挑眉,摆出一副很嫌他多管闲事的神情,却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抽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递到他的手上。 楚岚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梵音的脸。 碧色的眸子,好像永远暗沉沉的,即便难得有笑意,也总冷冷地浮于表面,从不能照亮眼底。 似乎她总在讥谑、嘲讽,没有几句动听话,宁愿旁人敬她怕她,也好过让人发现,她有真心对谁好的时候。 “尊上,你多笑笑好看。” 他在梦里轻声道。 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眸子终于起了波动,眉心微微皱起来,有些嫌弃,又有些像见了鬼的神情。 “都晕过去了,还能说胡话。” 他一怔,这一下,是彻底地清醒了。 只见梵音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前一臂远的地方,端正审视着他。 只是神情很古怪,似乎充满了怀疑、警惕,还有化不开的困惑。 强大如她,有什么必要戒备他一个凡人? 定是他看错了。 该是他哪里又惹了她不悦才对。 楚岚恍然记起,先前他体力不支晕倒时的情形,慌忙以手撑着,要坐起身来。 “对不起,尊上,我不是有意……” 起得太快了,猛一下眩晕得厉害,他无力地闭了闭眼。 下一刻,额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纯阳旺盛,比他的体温还热。 他缓过眼前那一阵发黑,惊愕地看见,迦楼罗王倾身靠近过来,一手覆在他额前,眉头皱得像有些不耐烦。 “起不来就别白费力气。嗯?为什么本座就摸不出来?” “尊上……” 他刚想问,她究竟在摸什么,后半句话却无力咽了回去,脸上猛一下,红得像火烧。 因为梵音忽然将自己的眼帘贴上了他额头。 她的双唇就悬在他鼻梁上,离真的吻落,只差一点点。
第18章 018 楚岚一瞬间心慌得快要跳出来了。 他不敢看她饱满微翘的双唇,更不敢抬眼对上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 而若是闭眼,又未免显得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线如此无处安放。 由于在床上躺了一日,他的衣衫甚至算不上整齐,领口微微松散着,稍一动,就可能要滑下肩头。 于是他只能悄悄地,悄悄地用手护住衣襟,连带着底下疯狂跳动的一颗心。 原本就在发烧的人,此刻呼吸更是灼热,且微微发抖,像要将周围的空气连同自己都一起烫熟了。 直到他听见梵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恍然回神。 迦楼罗王已经从他身前退开,正用某种狐疑的,若有所思的神色看着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攥着衣襟的手上瞟。 他脸上滚烫,悄悄往床的内侧缩了缩。 “尊上又在做什么?” “测寒热。” “……什么?” “山月同本座说,你受了凉在发烧。她说,凡人若拿不准寒热时,常常用眼帘去探,以为最准,还道本座没有经验,或可多试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说,她是不是在诓本座。” 楚岚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方才被她贴过的额头,温温热热的,仍然很异样。 “山月姑娘……应是好心。只是,迦楼罗属火,尊上乃纯阳之体,体热远胜于我,恐怕是探不出什么来的。” “如此。” “我没事的,尊上不必担心我。” 他飞快望一眼外面天色。 窗外暮色已至,半边天仍铺着残霞。 他急着揽衣起身,动作快得有些像逃。 “竟然已经这样晚了,对不起,我这就去准备晚上的饭。” 还没起来,被一只手在肩头轻轻一点,又按了回去。 梵音斜倚在圈椅里,懒懒挑着眉梢。 “上一家客栈没有厨子,本座还能算你自告奋勇。这一家厨夫多的是,你就别抢人家的生意了。” “尊上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省些力气,老实歇着吧。” 她眯眼笑笑。 “本座留你,可不是看上你做饭的手艺。” 的确,也不能是。 楚岚的脸上微红了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说话会作数的。” “什么?” “我说过,会学着做饭,尊上你别不信我。” 梵音瞧他两眼,哧地笑一声,摇摇头。 “知道了,但今日不必。”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头进来一个伙计,手上用托盘端着饭菜,头埋得低低的,只看不清面容。 越过她的肩头,还能看见山月仿佛在身后暗暗推着她,同时冲屋里挤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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