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这人绷得紧紧的侧脸,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很自觉地转了话头。 “我们如今进来了,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谁?” 梵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郑重神色,碧色的眸子深处,有精光亮起。 “这座蜃楼的主人。” 她话音刚落,耳边忽然刮过一道细风。 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嚷起来。 “蜃楼的主人!有人要见蜃楼的主人!” 一瞬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周热闹玩牌的妖魔,纷纷停下了手,立起身来,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议论声嗡嗡一片,不绝于耳。 而楚岚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竟然是一只鼠妖。 模样仿佛十来岁的少女,身形娇小,眼睛圆溜溜的如黑豆一般,顶着一个又尖又翘的鼻子。头顶一对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耳朵,十分醒目。 她用细长的尾巴,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刚巧与他面对面碰个正着。 她咧嘴一笑,态度倒还颇为热情。 “想见蜃楼主人,有讲规矩的办法,和不讲规矩的办法。敢问这位漂亮公子,你们是选哪一种?” 楚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能扭头向梵音投去求救的目光。 梵音倒是很镇定的。 “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阁下可否稍作解释?” “好说,好说。” 鼠妖将身子一扭,改为正视他们。 她身上披挂的,竟满满都是金钱,胸前更捧着硕大一个元宝,在灯下金灿灿地晃人眼。 “蜃楼共有七层,分为贪欲天、嫉妒天、怠惰天、饱食天、酒色天、杀生天,楼主就在最高一层的极乐天。想要见到她老人家,要不然依着规矩,一层层地走上去,要不然……” 她眨眨眼。 “假如能凭本事打上去,也是没人拦你的。” “花样真多。”梵音忍不住低声道。 对面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你们选哪一种?” 按照楚岚对她的了解,这位迦楼罗王神通广大,而又最不耐烦。便是这里所有的妖魔加起来,大约也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她轻松地笑了笑,抱着双臂。 “既是到了别人的地界上,自然是守规矩来得好些。我选第一种。” “尊上?”他小声道。 梵音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 “不是打不过。只是本座一出手,必然隐瞒不了身份。我们要见的那位正主……” 她挑了挑眉。 “本座姑且留她两分面子。” 而那鼠妖全然没有留心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抱着怀中的金元宝,笑得开怀。 “好,好,客人痛快!在下不才,正是这第一层贪欲天的管事人。此地讲究一个愿赌服输,你们若是能赢,自然能顺顺利利地前往下一层,说话算数,绝不阻拦。” 她一抬手,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二位,请吧。” 邻近的桌子上,有人默默起身,挪出一个空座。形形色色的妖魔分列两边,空出一条小道,仿佛欢迎。 一道道好奇看戏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楚岚轻声问。 “赌。” “赌?” “这里的每一层楼,对应的是世间一种恶习。所谓贪欲天,即是对财富的渴望。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赌来钱更快,更让人沉迷的呢?所以这一整层楼,目之所及,都是赌桌。” 身边的人神色很平静。 “本座选了按他们的规矩来。也就是说,要赌赢所有人,就能离开这里。” “所有人?” 楚岚忍不住浅浅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眼周围望不到边际的人群。 “这……能行吗?” “不试怎么知道。” 梵音很轻松地抛下一句,径自坐到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还有闲心,向周遭打量她的人微微点头致意。 那副模样,就好像胸有成竹一般。 在赌桌后面的,是个妖娆男子,乍一看以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下身却是几条蛇尾,上面满布着花纹,鳞片泛着冰冷的光。 他用一条尾巴尖,点了点站在梵音身后的楚岚。 “这位小公子是……?” “我的人。” “不上桌赌吗?” “男儿家,碰这些做什么。”她将手臂支在赌桌边缘,“反正他算是我的添头。无论输赢,他与我一起就是了。” 那蛇妖碰了一鼻子灰,不乐意地撇撇嘴。 “谁敢看轻男子,小爷我在这里当庄家,也当了两百年呢。好吧好吧,真是可惜了,这样皮娇肉嫩的小公子,要是赌输了,别忘了抵给我,一定很好吃。” 他看了看楚岚微微发白的脸色,笑得几条尾巴一起乱颤,将桌上的东西往梵音面前一推。 “好了,不说笑了,客人请吧。” 赌具很简单。 不过两个小盅,几枚骰子,玩的是比大小。 原来这妖魔汇聚的海市蜃楼,也并没有比凡人更新奇的花样。 随着铜铃叮当一响,桌边顿时沸反盈天。 妖魔们面红耳赤,鼓掌跺脚,与人间的赌徒别无二致。胜者则欢呼雀跃,输者则仰天哀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无论赢来多少钱,都会立刻分文不剩,重新投回桌子上去。 甚至,不只是钱。 楚岚亲眼见到,有一只刺猬精,输得浑身精光,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了,满心不甘撒泼打滚。 闹得周围的人一阵埋怨。 “哎哎,瞧着点儿!刺都扎着人了。” “不如去酒色天打一阵子工,攒些银钱,回头再来一雪前耻。” 她翻身从地上起来,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我还有别的可赌!” 说着,手向心口作爪状,猛一运气,有一枚朱红色物件,如弹丸般大,发着幽幽的光,落到赌桌上,与那些金银赌资混到一处。 旁人便倒吸一阵凉气,啧啧有声。 “连内丹都祭出来了,当真舍得。” “万一下一把就翻盘了呢?好志气,要的就是这等魄力!” 那坐庄的蛇妖用尾巴拨拉一下,挑挑眉。 “也行,修为不高,不算珍品,但也还够你再赌十局。” 看得楚岚心中极是称奇,又忐忑。 但很快,他便没有闲心看旁人的奇闻了。因为他发现—— 梵音其实根本不会赌。 别看她坐在桌前,姿态慵懒,仿佛胜券在握,其实面前的金叶子正在飞快地少下去。 这妖魔的赌局,一轮玩得比一轮大。 很快,她跟前的桌上就捉襟见肘了。 那蛇妖轻轻一拨,又划走十来枚金叶子,看看仅剩的几张,又看看她。 “这位客人,你快要输了。” “这不是还没有吗。” “我可是好心。你要是再输一局,就要在这蜃楼里当牛做马,永远走不出去了。” 他抬眼,向桌边赌得如痴如狂的妖魔们努了努嘴。 “你看他们,许多人从两百多年前,这蜃楼建成的那一天,就在这里赌。财宝、修为、男人、儿女,什么都能当筹码。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道:“我瞧你好相貌,又有气度,才肯多嘴一句。我可真真是为了你好。” “如此,多谢了。” 梵音扬了扬唇角。 “可是你们这蜃楼的主人,我是一定要见的。既然实力不如人,打不上去,那就只有按规矩来。愿赌服输,你不必担心我。” 蛇妖摇着头,想来是感叹,又遇到了一个赌红了眼不听劝的。 于是照旧,在众人的一声声“大”或“小”中,摇起骰子。 骰子清脆的声响中,楚岚却忽然轻轻拉了拉梵音的衣袖。 “怎么了?” “尊上,他在出千。” 他身世坎坷,自幼在皇宫的永巷中长大。 那里多的是没读过什么书,又被繁重的差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下等宫人。于他们而言,少有的几件乐趣之一,就是赌钱。 各人都穷,赌也赌不了许多,但赌桌上的人,总是格外慷慨一些。 也是正因如此,童年的楚岚时常不顾爹爹反对,悄悄混迹于其中,替他们端茶送水,或是望风,以防被管事姑姑们发现了。 宫人们见他伶俐,有时赢了钱,便随手赏他几文。 这对于身份尴尬,无处当差的他,便是难得的进账。积少成多,也够托出宫办事的宫女,换几块布头、一盒饴糖,哄爹爹开心。 这就是他从前的生存之道。 围观得久了,有些出千使诈的小把戏,就能被他瞧出来。 眼前这蛇妖,虽说嘴上好像在劝,但恐怕他这些年来的任务,便是靠着出千的法子,留下一个又一个来到这里的妖魔,使他们输尽了身上的一切,不惜举债也要继续赌,永远离不开这座蜃楼。 梵音不能受他的骗。 然而,还不待梵音回头,那蛇妖的耳朵却灵,冲他妩媚一笑。 “这位小公子,话很多啊。” 说着,手底下像是一个出错,有骰子骨碌碌地,从盅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楚岚面前。 一旁有妖魔不满:“怎么回事?姑奶奶正等着开呢,又要重来。本来该我赢的,这下怎么算?” “抱歉抱歉,各位担待。” 他笑着向各方致意,琥珀色的眸子里,瞳孔眯成一线,望向楚岚。 “不好意思,小公子,劳驾帮我捡一捡。” 楚岚依言,伸手去拾那骰子。 然而在即将碰到的那一瞬间,指尖忽然向回缩了缩。 那骰子,竟然是骨头做的。 白骨森森,几处偶有些泛黄,被雕得边角圆滑,各面上从一到六,挖出数目不同的小洞。骰子中央嵌了枚红玛瑙珠子,随着摇动叮铃作响,不论从哪一面瞧,都能从镂空处映出点数来,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只是难免令人心下生寒。 那蛇妖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嫣然一笑。 “这都是过去不识眼色,误闯进蜃楼里来的凡人,也没有什么用处。皮肉被大家分吃了后,也就剩下一副骨头,雕成骰子当个玩意儿。” “凡人不是写诗吗,‘玲珑骰子安红豆’,指的大约也就是这个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楚岚一下缩回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对面目中精光,直盯着他。 “怎么了,小公子?咱们做妖怪的,莫非还怕死人骨头不成?” 无论输了多少,都不慌不忙的迦楼罗王,目光终于微微动了。 却拦不住一旁有妖魔,已经凑近上来,细嗅楚岚身上的气息。有几个的獠牙,都快要贴到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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