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脖颈, 对上了他的眼睛。 大林这才注意到, 她的眼眶深深凹陷,眼珠也黯淡,用一种生硬的语气说道:“等到契丹人真的相信,我军无力抵抗,人心溃散,不战而败。” 大林又在活动他的伤臂,被契丹人的弯刀割断了筋骨,军医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自己心中有数,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提不起剑了。 “云霁丫头,我们五人能有机会聚在阳方堡,已是极难得的缘分了。”大林的口吻忽然变得柔软徐缓,“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与韩自中的情形,像是从笼子里蹦出来的小家雀,对宁武关的一切都充满着期待和信心。” 他在交代后事,云霁脑子里忽然划过这个念头。 “大林——”她开口想要打断。 大林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世道艰难,你作为女子能有如今成果,我已是无比敬佩。阿辰的死,确实让我和樊忠深受打击,毕竟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我今日看着你,心里亦是百感交集,你也是我们看着,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孩子啊。” 云霁紧抿着唇,喉咙像被封住了一般,发不出声音,只能含糊不清地掉出几个“嗯”。 他伸出手,慈爱的拍了拍云霁的肩膀:“我把樊忠交给你了,他不怕死,只怕死得无用。” “你手臂有伤。”云霁终于开口,话外的意思是,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大林道:“我身强体壮,若是能替将士们挡下几支弓箭,也算物尽其用了。” 相遇和离散,皆有定数,她无力挽留。云霁的眼睛酸涩,好像要落泪,酝酿了半天,又无泪可落。 “我还是那一句话。”云霁缓缓开口,“待到山河平定,黄泉路口,咱们再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壶。” 大林举起手掌:“击掌为誓。” “啪”,清脆的一声响,云霁也勉强扯出一线笑容:“绝不背誓。” 大林肃了肃神情,道:“你需要我们,撑多久?” 云霁视线看向满布疮痍的城墙,轻声:“撑到入夜,可以吗?入夜后,我、韩自中与樊大哥各领一支队伍,从三面包夹敌军。” 大林在心中算了算,从现在到入夜,还有近八个时辰。 “一定能,你放心去做安排。”他一口应下,起身往城墙那走,“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大林登上城楼没多久,契丹军队又杀了回来。 城外的喊杀声整耳欲聋,哀沉壮烈的低吼声仿佛融入身体,碾压着每一寸骨血。 云霁穿戴好盔甲,将韩自中与樊忠喊到面前,吩咐道:“你与樊忠各领一队人马,即刻出发,埋伏在阳方堡的东西方位。阳方堡被破时,我会命人点燃烽火,你们见烽火而动。” 韩自中道:“你留在堡内面对契丹人的第一波攻势?” “你觉得我不够资格吗?”云霁微微抬眼看他。 韩自中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留下来抵挡契丹人的第一波正面攻势,你与樊忠从两面包夹。” 云霁神色凝重,拿出了主将的威严,看着韩自中道:“在我这,男人和女人没有区别。近身搏斗我不如你,但弯弓射箭,我的准头在你之上;冲锋陷阵是你的强项,而我更擅长迂回作战。将彼此的长处放在合适的位置,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我尽量拖住敌人,你们冲锋而来,截断契丹退往浑河的道路。这就是我必须要留下的理由。” 云霁在等韩自中的回答。 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寒光,忽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不一会,帐外就响起了韩自中整兵的声音。 云霁松了一口气,对樊忠道:“我听大林说,你手下有一支马队,指哪打哪,十分灵活。那么,冲散敌人阵型的重任,我就交给你了。” 樊忠点点头,出帐时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云霁,声音有些变扭:“我从没有怪过你,我是恨我自己。” 云霁的神色已转为淡然,释怀一笑:“我也恨我自己。” 韩自忠与樊忠领兵离去后,云霁开始清点留守堡内的将士,她是自私的,将归州营的全部将士留给了自己。 如果是从两面包夹,活下来的几率会大很多。 云霁坐在他们面前的台子上,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松:“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将,没能带你们成为宁武关最出色的队伍。但我更想说的是,有你们这群出生入死的兄弟,这辈子不算白活了。”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这场仗能不能赢,能活几个人。”云霁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文书,放在身边。 她闭上眼睛,道:“想走的,我不看,也不拦。拿着我的手信,回大营找陆正将,他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归宿。” 安静了,静的只能听见风声和堡外的喊杀声。如果再仔细一点分辨,云霁甚至能听见攻城炮被长绳拽动“吱呀”声。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是那么多人,一时判断不出,究竟走了多少人。 她也不想判断,离开只是选择,并不是过错。 云霁站了起来,抽出腰间小刀,在手臂处划出一道口子。右手指尖沾血,粗鲁地抹过嘴唇,笑道:“今日我歃血为誓,与弟兄们生死与共,与契丹人同归于尽。” 两千将士又分为三队,两队埋伏于内墙左右,一队在内墙后。待契丹人入城后,三方同时行动,围之,杀之。 阳方堡,契丹军队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势必要在入夜前攻破阳方堡。 大林率众将士拼死抵抗。 投石车没有石头可用了,就切割契丹丢过来的大石头。契丹试图用云梯上墙,便推下带刺滚木,无滚木可用时,只得在尸体上倒油点火,一股脑从城墙上砸下去。 契丹后方的骑兵万箭齐发,堡上的宋军一手扛盾牌,另一手拿刀握剑,体力逐渐不支。大林见状,立刻喊人去拿红柳做的篱笆。 原本是用来防止动物钻进营地偷鸡偷菜的篱笆,一层红柳一层泥,车轮草扎得严丝合缝,轻便又趁手。 堡上的将士们将篱笆举过头顶,四射而来的羽箭无法穿透粗糙的红柳树枝,如枯叶一般纷纷落下。 契丹将领不信邪,又下令射了两三回,未能撼动宋军的“篱笆阵”分毫。他头脑倒还算清醒,不在堡前硬耗,鸣金收兵,回营商量对策。 午时三刻,耶律奇衡亲临前线督战。 耶律奇衡听完大将军萧一统的汇报后,大手一挥:“将后方的五千骑兵全部调来前线,孤不信那几块破篱笆,能抵挡万箭。” 萧一统点头应下,跟在耶律奇衡身后一同走出营帐。 风吹得紧,阴云低飞,天色忽然变得有些昏暗。耶律奇衡驻足远眺,神色凝重道:“要变天了。一统,要变天了。” 萧一统心领神会,这头传旨士兵翻身上马,手勒缰绳即将疾驰而去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高呼:“且慢,大王还有旨意!” 耶律奇衡转身走回帐内,一边吩咐:“把前线的所有将领都找来。” 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末时二刻,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自帐内传出大王旨意:“攻城炮前推五十丈,前线一万兵力全部投入战场,后方调一万五千名将士支援。天黑前,必须拿下阳方堡。” “呼——呼——” 空气中涌动着汹涌的浪,像巨兽在怒吼。在绸缎一般的雾气中,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的羽箭如同一把徐徐打开的扇子,裹挟着气浪,在阳方堡上方炸开。 契丹军队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们在战马上耀武扬威的吼叫。而阳方堡上,只有沉默,沉默着直面恐惧。 “咚——咚——”战鼓声仿佛能穿透麻木的身体,迫使虚弱的心脏随之一起震颤、跳动。 是谁在敲鼓?将士们转动僵硬的身躯,朝着鼓声寻去。 大林,是大林。 他奋力的甩动着胳膊,在空中划出一个近乎要脱臼的圆弧,狠狠地击打鼓面,声音像要冲破胸膛:“我们今日将在这里英勇就义,但我并不恐惧。我们的名字或许不会被凿刻在石碑上,但我们的后辈将会踏着我们的血迹,向契丹发起猛烈的复仇!” “复仇!复仇!复仇!”大林重复的喊着。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了他,他们喊给自己听,喊给契丹人听,喊给堡垒下方准备突袭的将士们听,更是喊给这片天地听。 没有石碑,他们无痕无迹,天地就是无形的印记。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不杀降者!”◎ 八百对一万, 这是一场可以用“碾压”来形容的战争。 契丹军队犹如海面上掀起的滔天巨浪,带着惊天动地的力量,凶猛的冲击着阳方堡。 浪花一次次地拍碎在城墙上, 一次次地席卷重来, 他们不知疲倦,不计损失, 无休无止地发起进攻。 流淌着血泪的阳方堡,凄惨地等待落日, 迎来死亡。 守堡的士兵们已经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他们能做的只有不断的驱赶试图爬上堡垒的契丹士兵。 在城破之前,不能将内墙泄露一丝一毫, 这是大林下的死命令。 “咚咚——咚——咚——”鼓声一直在响。 云霁站在城墙下, 听着墙外的厮杀, 仰头看向战鼓。大林被将士们包围着, 他们身上都插着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一旦有人倒下, 立刻填补空缺。 鼓不停,堡就没有破。 云霁的眼睛里闪烁着巨大的悲愤, 浑身的血液都叫叫嚣, 似乎要冲破肌肤。 她也在等, 等待着给予契丹人致命一击。 终于,铅灰色的天空逐渐变暗,雾气愈发浓重, 雪花又大又湿, 落在仍旧温热的尸体上, 立刻融化了。 世间万物的轮廓在消失, 天就要全黑了。 萧一统跪在耶律奇衡面前, 劝道:“今夜雪势太大,黑夜作战太不安全了!一旦宋军调来援军,我们得不偿失啊。阳方堡已是囊中之物,不如明早再战,稳妥拿下。” “打了一天,至今还未拿下,你管它叫囊中之物?”耶律奇衡反问,“此时收兵,夜里他们援军一到,明日你还有多大的把握拿下?” 耶律奇衡环顾在场众人,字重千斤,不容有疑:“凭今日国力,我们没有围城与宋军一直拖下去的资本。后方大军拔寨,向前的每一步都是体力与粮草的耗费,反复无常,乃兵家大忌。眼下,阳方堡唾手可得,每一次犹豫,都是在辜负天神赐予我们的机遇。我们的父辈没有拿下阳方堡,我希望明日太阳升起时,我们会在阳方堡内整兵休息。今夜,我们攻下阳方堡,冲破宁武关,夺取中原,指日可待!” 他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军中武将纷纷单膝跪地,拳头抵在心口,虔诚发誓:“臣等定不负大王,拼死拿下宁武关,夺取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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