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他问道。 嘶哑的声音顿了顿,咕咕——清亮的涂涂鸟叫声越过山洞,刺进他的心头,那个声音在一次开口了,“我叫涂鸣。” 那段时间里,每当他快受不了之时,涂鸣就会出现,陪他说话,支撑着他熬过炎炎烈日、熬过漫漫长夜。心底的恶念涌上心头时,涂鸣会替他诅咒黑衣人,帮他把恶念再一次压下去。 他望着山洞外的弦月,伸出了手,抵在弦月的头部,弦月的尾端就像剑尖,总有一天会握在他手中。一切触手可及,只要他能撑过去。 仰望天空时,他是夏枕风。辱骂诅咒时,他是涂鸣。 因为涂鸣的存在,他还是所有人期待的那个光风霁月的夏枕风。 三轮圆月过去,黑衣人整整折磨了他三个月。有一日,黑衣人再次帮他治好后背的伤。他以为这只不过是折磨的又一次开始,没想到他再次睁眼时,回到了家门口。 三个月下来,他的剑骨完好如初。仿佛一切都没变,只是多了一个涂鸣。 现在想想,如果黑衣人的目的只是折磨他,给他留下强烈的心理阴影,那么黑衣人完美达到了目的。童年时期的创伤会伴随着人的一生,两千四百二十三年,涂鸣一直都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七岁又一个月的那夜,那声涂涂鸟的咕咕叫响起之时,他已经毁了。 之后,因这一次意外,他被提前接到了昆仑剑宗,接受正式的剑修指导。 天生剑骨,最厉害的天资觉悟、最快速的修行速度、最好的待遇、最深的关切......一千年的时间,他修成了无双剑法最后一层。 以最小的年纪,成为昆仑剑宗剑道第一人,问鼎昆仑剑尊之位。堂堂正正打败所有大乘期的前辈,在万众瞩目之下登顶第七代化神期战力。 他在大乘期又待了一千多年,苦练剑道,准备不久之后的天曜大战。 他,一直都是光风霁月的夏枕风,所有人眼中合格的昆仑剑尊。 两千多年内,涂鸣时不时会出现。他们相处友好,涂鸣不过偶尔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大半夜飞去沧溟海捞捞鱼,溜去万佛宗找杀戮禅主苦瓜打打架,潜进药宗的香雪海偷偷花。 做过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每月十五跑去盛京,戴上青面獠牙的鬼面,在涂涂鸟的咕咕叫响起之时,猛地一下吼醒熟睡的小孩,大叫一声“涂鸣来了——” 直到十几年前的那一夜,他在销骨崖悟道,一直强压的灵气再也压不住了,任何思考都不行,再深思一秒,再呼吸一口灵气,都极有可能引发渡劫天雷。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涂鸣出来代替自己,就连告别解释的时间也撑不住,只能让涂鸣去找莫长庚。涂鸣不靠谱,莫长庚那个老酒鬼也醉得不省人事,连他的异样也没看清。 一千年前,涂鸣越来越活跃之时,他以夏枕风的身份做担保,让涂鸣做了九节竹的深度睡眠者,让涂鸣能够以邪修为身份,为正道办事。 涂鸣出来的时候,遇见了温柔似水的观邪。幼时遭受创伤的人,实在难以远离那般温柔的人,就连夏枕风的他也是如此。 他与观邪成了时常喝酒的好友,在观邪面前取下了鬼面。观邪什么也没问,似乎不在意这个。 再后来,他被观邪塞了个孩子,残指。 残指同他一样,幼时遭受过极大的创伤,不如说比他惨得多。虽然观邪坚持要求他把残指培养成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但涂鸣不管。 涂鸣不想让残指变得像他一样,于是他告诉残指。你不需要做一个好人,做你想做的事,杀你想杀的人,想虐人就虐,想剁鱼就剁。 残指在鬼樊楼乌七八糟的污泥缸内野蛮生长着,却仍然秉持着一份观邪希望的正义感。 涂鸣的日子就这么懒散地过着,一直到今天,残指第一次捏爆铜铃,第一次喊出救命。涂鸣赶到荒林,看到黑袍子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今天要栽。 他已臻至大乘巅峰,却怎么也看不破黑袍子的修为。 黑袍子如同一片望无边际的海洋上露出的冰山一角,水面之下,这片海皆是冰山。 涂鸣与黑袍子缠斗,鬼哭攻击和玉笛子几乎没对黑袍子造成实际伤害,当他背后的衣袍撕裂,露出深浅不一的风刃伤痕时,黑袍子攻击一变,直直朝着鬼面而来。 知道夏枕风背后有疤的人不多,仅限昆仑剑宗的几个太上长老,无相魔门的人不可能只带。涂鸣心底升起怀疑,莫非这个黑袍子就是幼时折磨他的黑衣人? 玉笛子已折断,涂鸣怎么也打不过黑袍子。 眼见残指就要死在黑袍子手中,涂鸣撑不下去了,他要让夏枕风拔出剑,夏枕风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 但是,夏枕风断然拒绝,“我与这人动手,灵气就压不住了。” “我管你什么修为,你先动手再说!” ...... 两个人格争执不下,最后涂鸣强硬唤出从心剑。 如果说光凭涂鸣的脸,在场众人还不能肯定他与夏枕风的关系。从心剑一出,谁人不识昆仑剑尊,在场众人睁大了眼睛,都懂了涂鸣的身份。 大名鼎鼎的邪修、夜止儿啼涂鸣,就是失踪十多年的昆仑剑尊夏枕风! 黑袍子笑了笑,覆盖着层层黑雾的声音喑哑刺耳,让人难以想象出他原本的声音。夏枕风面色隐忍,提剑同黑袍子打了起来。 萧玉成、季子野、残指三人修为不够,看不太清大能之间的战斗,但是他们都感觉得出,夏枕风就像是顾忌着什么一般,完全没有使出全力,似乎还不如方才吹笛子的厉害。 季子野皱了皱眉,对黑袍子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明明可以几下解决他,为何要拖延时间?动静太大了,会引起别人注意。” 黑袍子没搭理他,游刃有余地攻击着夏枕风,攻击越来越强,“大乘的你打不过我,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你也快压不住了,进阶吧。” 在场三个金丹大惊,不约而同地想道:让夏枕风进阶?开什么玩笑,他可是大乘期战力!他进阶了,谁顶上天曜大战的大乘期战场?天曜大战的排名关乎界面的轮回名额,事关坤舆界每个生灵的切身利益。 坤舆界,无论是正道修士还是邪修,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海族,没有人想要夏枕风进阶?除非那人是个厌世报社分子,或者脑子进了水! 季子野大喊一声,“你疯了?” 黑袍子朝残指伸出手,说时迟那时快,夏枕风来不及阻止,残指又一次被黑袍子掐住了脖子。 黑袍子慢慢掐紧,也不管残指的挣扎,他只看着夏枕风,“我给你两个选择,你不进阶,我先掐死你徒弟,再杀了你。” 他的语气里带上笑意,“不要以为你少了个累赘,就能逃得掉。”话音刚落,夏枕风脚下生出无数黑色藤蔓,结结实实地捆住了他。“你我之间的实力差,远超你的想象。” “你若乖乖进阶,我可以放你们一马。” 季子野脸色一黑,争辩道:“我的身份暴露了,不能留活口。” 刺拉—— 季子野只看见眼前闪过一片黑色,紧接着脸上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只摸得到血淋淋的肉。 季子野不过说一句暴露身份,黑袍子竟然直接撕下了他的脸。 黑袍子头都没回,“这样不就行了。” 夏枕风脸色难看起来,涂鸣的话一直徘徊在耳畔,“黑袍子的心这么黑,你真觉得他会饶了你们。方才他撕脸的动作,别说我,你看都没看到吧。我们逃不掉,眼下只有一条路,只能进阶。” “想想吧,一个渡劫期的剑修难道还不如死了的剑尊吗?你别无他路!” 夏枕风握紧从心剑,剑柄上的半黑半白昆仑玉闪着幽光,黑色与白色互相交融,界限模糊起来。他犹豫着,挣扎着,责任沉沉压在心头,他迟迟下不定决心。 这时,黑袍子似乎失去了耐心一般,猛地掐紧残指的脖子,残指发出一句闷哼声,挣扎停了。 “看起来你对你徒弟不上心,我拿他威胁你也没什么用,不如杀了他,然后再杀你。说不定你在死亡的威胁下,会改变主意。” 他突然顿住,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句笑声。 “就像你七岁时那样,在绝望之时,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夏枕风一怔,抬头死死盯住黑袍子,眼睛红得滴血,“那个人是你!” 黑袍子没有回答,只是缩紧手指,残指的呼吸弱了下去。 夏枕风握剑的手摇晃起来,那无穷无尽的三个月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 耳畔又一次响起了那声清亮的涂涂鸟叫声,涂鸣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乞求。 “求你了,救救我徒弟。” 责任、情感、生命、没有选择的选择...... 难以忍受的挣扎和撕裂感再一次席卷了他。夏枕风觉得自己又被拉扯成两半,只是这一次没有涂鸣安慰他了。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往地面插入从心剑,闭上了眼。 一阵猛烈的风拍过荒林,老树枯藤摇摇欲坠,方圆百里的灵气浩浩荡荡地汹涌扑来。 轰隆—— 一道惊雷刺穿层层叠叠的乌云,从天而降,直直劈在夏枕风身上。以他为圆心,三丈的地面全都焦了,老树燃火,枯藤化灰,白骨碎裂。 惊雷消散后,夏枕风全身缠绕着白色的雷电,雷电流到空气中,赫然是一把把剑的形状。 铺天盖地的灵气奔腾而来,如同四面八方升出海啸,层层包围了他,朝着他的体内前仆后继地倒去,不过一瞬间,便消失了。 方圆百里,灵气骤然一空。 夏枕风缓缓睁开眼,拔出从星剑。 风云突变,黑沉沉的乌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拨开,露出了后边同七岁那年一般无二的弦月。 夏枕风举起剑,剑柄对着弦月的头部,剑尖对准弦月的尾端,从星剑的冷光与弦月的光芒交相辉映。他完成了七岁那年的梦想。他撑了过去,他握住了那一弯弦月。 他对着永生不散的阴影——黑袍子,挥出了渡劫期的第一剑。 气势磅礴的灵气席卷而来,循着剑势,直直朝黑袍子刺去,雷霆万钧,地陷三丈,寸土焦黑,枯骨化灰。 然而,黑袍子轻轻抬起手臂,便挡住了来势汹汹的剑势,地陷顿住,白火骤停,焦土复青,雷电消散。 在场所有人都猛地瞪大眼,他们原以为那一剑便足够惊天动地,没想到黑袍子的实力更加深不可测,轻轻松松地便挡住这毁天灭地的一剑。 黑袍子扔开残指,隔空一抓,捂脸的季子野飞到他身后。 他道:“辛苦了......”最后一句话掩盖在猛烈的风声中,除了离得近的萧玉成,无人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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