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祉猷帮她压好被角,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五岁那年,我梦到了一名女子向我道别,她说她是我的母亲,临死前来我梦中见我一面。”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在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她梳着很简单的同心髻,发髻上有支很粗糙的桃木簪。身上穿着青蓝粗布裙衫,眉毛有些淡,眼睛很大,左脸颊有颗小痣,是淡淡的红色。” 他想了想:“我长得跟她不太像,她笑起来好看,伸手抱住我时,我感觉不到她的温度,空荡荡轻飘飘,仿佛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浮萍。” 玖茴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拽住他的袖子。 “我画过很多次她的画像,可每次画出来的总是不太像梦里的她。”祉猷语气仍旧如常:“不然我能给你看一看她的模样。” “梦醒后,我走出屋子,我想去见见她。”雷光闪烁着,祉猷看着窗外:“我走了很久,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她。因为没人告诉过我,我出生在哪里,谁是我的母亲。那晚的月亮又圆又大,照亮了我脚下的路。” “后来呢?”玖茴拽紧祉猷的袖子:“你找到母亲了吗?” 祉猷缓缓摇头:“爬过一座荒山时,我捡到一片会发光的草叶,它好像能听懂我心里的话,它用枝头替我指明我前行的方向。” 五岁时的他,除了盲目相信一根三寸长的草叶,并无其他选择。 “它陪我找了很久……” “找到了吗?”玖茴小声问,她希望祉猷能够找到。 祉猷沉默片刻:“我找到属于她的坟堆,有人告诉我,那座村子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她只是其中一个。” “跟我说话的人让我赶紧走,不要留在那里,因为他也快要死了。他撑着一口气,是想挖个坑,不让家人曝尸荒野。我母亲的坟堆,也是他挖的。” “可惜坑还没挖好,他就没了气息。我帮他挖好坑,把他跟家人埋在了一起。”祉猷回忆着幼时在民间看到的事:“在草叶的指引下,我看到了很多死去的人,帮着他们挖了很多的坑……” 玖茴小声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藏着母亲留下来的桃木簪,被人带回山中,再也没有出来过。”祉猷低头看玖茴:“所以这一次才算我真正接触人世。” 有活人,有欢乐,有生机。 若无那片草叶相助,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母亲葬在何处,更不会知道那时外面的世界是何等惨状。 “那一定是很神奇的草叶。”玖茴揪着祉猷的袖子转啊转,“草叶跟你一起回山里没有?” “我把它藏在怀里偷偷带回了山中。”祉猷叹口气:“这片草冷了没精神,热了没精神,水浇多了没精神,浇少了就卷边……” “什么草这么难养?”玖茴问:“你有它的画么?” “有。”祉猷从纳戒里掏出一幅小画,玖茴掏出照明珠,凑了过去。 叶绿,扁长,叶中有条浅色脉梗…… 瞧着挺眼熟。 把照明珠往袖子里一藏,玖茴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它虽然很难养,不过一直待在花盆里,叶子没有干枯过。”祉猷把画卷起来:“可是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了。” “可能……被风卷跑了?”玖茴道:“这玩意儿如果有根,其实挺耐活。” “你见过与之相似的植物?” “见过,文人称它为丰本、长生草,但一般老百姓叫它……韭菜。”玖茴干咳一声:“你画上的这种,是深山里的宽叶野韭,俗称山韭。” 一片山韭叶子,能帮着五岁小孩指路,应该是有什么机缘。 “原来如此。”祉猷道:“我一直以为它是兰花。” “它何时丢的?”玖茴道:“说不定是变成妖怪跑走了,要不我们托乌丞相去打听打听,妖界近些年有没有其他韭菜精出现?” “不必寻找。”祉猷摇头:“山中苦寒,本就不适合灵植生存。它是我的恩人,不是我的仇人,找它回来与恩将仇报有何差别?” 雷声渐歇,玖茴打了个哈欠:“雷声停了。” “你好好睡,我该回去了。”祉猷站起身,替玖茴关好房门,走出几步后就见到南砜带着几个九天宗弟子匆匆走了进来。 “祉猷道友。”南砜向祉猷行了一礼:“镇妖狱发生了一些事,师尊担心诸位贵客有危险,所以派了几位弟子在院门外保护你们。” “发生何事?”祉猷道:“雷声响了这么久,可是贵宗有人进阶?” “并非如此。”南砜苦笑:“镇妖狱的赤泉死了。” “因极恶之气而亡?” “不,是被人杀死的。”这并不是需要隐瞒的事,南砜拱手道:“来人不仅能够进入镇妖狱的结界,而且还能无声无息进入镇妖狱最上面一层杀了赤泉,其实力深不可测。” 察觉到祉猷在玖茴的院子,而不是在自己院子,南砜道:“玖茴道友在屋内?” “嗯。”祉猷一脸平静地开口:“雷声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所以找玖茴陪我说了会儿话。” 南砜:“啊?!” 意识到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他赶紧闭上嘴。 是他还不够沉稳成熟,他的错。 “嗯。”祉猷反问:“害怕打雷,需要人安慰,有什么问题?” “没、没问题。”南砜摇头:“那请祉猷道友暂时在院中不要走动,你与玖茴道友如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诉我。” “你的意思是,暂时不让我们出门?”祉猷生性不太爱委婉。 “请道友见谅。”南砜连连作揖,难怪祉猷道友平日里不爱说话,这一开口就让人很难接。 意思虽然是这个意思,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我明白了。”祉猷朝南砜点头:“我跟玖茴会好好待在院子里。” 南砜:“……”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欺负人的内疚感。 回到议事堂,九天宗所有管事与长老都在。他们见南砜回来,对他客气颔首。 银籍真人垂首坐在左侧,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南砜进来也没其他反应,仿佛人在这里,魂却已经飞了。 “南砜。”一位长老问道:“客院的人可都在?” “都在,并且巡逻的弟子说,今夜子时过后无人离开客院。”南砜道:“三位老宗主修为都不算高,望舒阁两名弟子也都只是元婴境修为。以他们现在的修为,连镇妖狱外面的结界都进不去,更别说杀死赤泉。” “他们自然是没有能耐杀死赤泉,就怕杀死赤泉的人别有用心,不仅杀赤泉,还会对其他宗门的人下手。”另一位长老开口:“若是这五人在我们九天宗出了事,我们九天宗就变成众矢之的,百口莫辩。” “此人若心存恶意,为何会费那么大的功夫,替我们除去赤泉?”有长老不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赤泉被杀的消息传到妖族,妖族会如何作想?”第二位长老解释:“几个月前因为镇河鼎一事,妖族与魔族关系十分僵硬。若是妖族不再针对魔族,而是仇恨我们修真界,对魔族可是件难得的好事。” “既除掉了妖族的大妖,又引起妖族与我们的争端,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其他长老纷纷点头:“这么说来,动手的很有可能是魔族?” 有几位长老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一言未发的银籍。一位与银籍关系不睦的长老开口道:“不知银籍长老如何看待此事?” 银籍看向说话的长老:“我是九天宗长老,不是魔教护法,怎知魔教之事?” “希望银籍长老当真是半点不知情。”长老阴阳怪气冷哼一声;“就怕有些人,表面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勾结外人,残害正道。” “行了,都是自己人,不要说这些不利人心的话。”年龄最长的大长老紧皱眉头:“事情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倒先吵闹起来,像什么话?” “反正我又没有跟什么魔族公主纠缠不清,还帮魔族大皇子求情保命。”阴阳怪气的长老嘀咕几句,在大长老的怒视下闭上了嘴。 “南砜,你再多带些人手守在客院附近。”大长老看了眼空荡荡的宗主位置:“虽然我们还未确定动手的究竟是何方势力,但为了修真界的安宁,我们必须要以最坏的猜测来做打算。” “是,长老。”南砜拱手行礼:“晚辈这就去加强布防。” “等等。”银籍站起身:“南砜,我跟你一起去。” 南砜在心里叹了口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宗门里,到底还是有人介意银籍师叔与魔族公主的事。 玖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走到院子里发现院门口有手持武器的九天宗弟子守着,好奇地走到院门问:“几位道友,你们这是作甚?” 其中一位守门弟子,除夕夜与南砜一起擒杀过水蛭妖,所以对玖茴熟悉一些。见她开口询问,于是客客气气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魔族人杀了赤泉,企图挑起修真界与妖族的矛盾?”玖茴沉吟良久,怒骂道:“这些魔族好肮脏的手段,真是太可恨了。” 其实妖族并不是很在意一个被关了五百年的妖怪,可能修真界对妖族的团结程度有某种不太真实的误解。 别说一个被关了五百年,极易对自己造成威胁的大妖。不同山头的妖自立为王,为了抢夺灵草灵药,能把狗脑子打出来。 要不然白奇那个废物,也不能听信狐狸精的谎言,跑来人间界混口吃的。 与互通有无的修真界以及等级分明的魔族相比,妖族就是一盘散沙,五十座山头能凑出一百个妖大王,主打一个“关我屁事,关你屁事”,今天你抢我一朵花,待我明日修为大成就杀你全家。 东山头看西山头的妖:活不好就去死,死也别死我家门口。 南山头看北山头的妖:被人类噶了腰子?哦,那是应该的,废物就是要死得惨一些! 猴妖能与香蕉妖相亲相爱?狐狸精能与山鸡称兄道弟? 什么团结友爱,什么互通有无,压根不存在的! 比如他们村,也是要跟其他山头打架的。不过可能是因为他们村的叔叔婶婶们格外能打,所以方圆几百里内的妖,没谁敢来招惹他们。 不过这些事情,就不适合让人族知道了。她扒拉着门柱,与这位九天宗弟子激情澎湃的对魔族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恨不能当场便与这位道友攻打魔族,还天下一个安宁。 “等攻打魔族之时,我一定左一个,右一个,把那些魔头杀得嘎嘎乱叫。”这位九天宗弟子还比较年轻,性格较为活泼:“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正道的光。” “九天宗这么厉害,肯定能带领我们到魔族嘎嘎乱杀。”玖茴竖着大拇指:“我听师尊说,九天宗剑修都特别厉害,不仅道心坚定,还能越阶杀敌,堪称修真界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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