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姐姐?” “我带着一群女官,几乎要把燕京城里能砸的门全砸了,能抓的人全抓了,什么疑似贪污,什么尸位素餐,从前有了些许瑕疵的也都被我带着女官们教训了一番。眼下有大案压着还好些,等着那些御史言官回过神儿来,我大概也就成了吕雉、贾南风似的人物了。到时,你将我废了平了物议,保了那些女官,也不枉我在这宫内宫外的一番闯荡。” 说着说着,林妙贞抬起了头,她的唇角带着笑。 “至于你废了我之后,给我找个尼姑庵,就当我在里面待着了。这红墙内少了个皇后,外头多了个浪荡客,也挺好。” 江南的雨,塞北的风,辽东的雪,云贵的花,她都想去看看。 从前她是为了赵肃乾活着,几乎要把自己困死了。 以后,她是为了赵肃乾活着,也更是为了自己活着。 “赵小二,你别以为我是存心替你顶了骂名走,以后呀,这宫里宫外的,你和沈时晴只管纠缠去,我呢,就去过我的潇洒日子。” 走到赵肃睿的身前,她一抬手,赵肃睿身子微微后仰。 林妙贞失笑。 “我一共打过你两次,怎得你还记恨呢。” “我哪里是记恨?”赵肃睿有些气恼,“我不过是……哼。” 林妙贞抬起来的手终于落在了赵肃睿的肩上。 “你呀,锅里炖上九九八十一天,那嘴也还是硬的,以后跟沈姑娘说话可万不能这般了。” “沈三废那等人,在她面前嘴硬,只会让她把心给戳烂,没人比她更狠毒了。” 也曾有过心动和相守,林妙贞看着赵肃睿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就泥足深陷,出不来了。 她心中只觉得欣慰和欢喜。 “你……” “林姐姐。”赵肃睿皱着眉头,看着被自己放在了案上的兵书。 “五十斤的弓,一个皇后拉开,也不过是给朝廷上那些废物看看,一个游侠、一个将军拉开了,却能驱贼御敌捍守疆土护卫百姓。” 他让林妙贞在宫里又被困了七年,至此才明白,她真正应该去的地方是哪里。 沈三废,她一定知道的更早吧。 从她把林姐姐带出宫的那一日起,她是不是就想让林姐姐离开这里? 心有所动,赵肃睿连忙说: “林姐姐,沈时晴和交换回来之前放在你这的画你赶紧拿出来。” “画?” 赵肃睿也不遮掩,只将从两个阁老那得了的纸条放在了林妙贞的面前。 “沈三废给朕出的题朕解了。” 语气是轻飘的,神色是得意的。 林妙贞细细端详了他的神色,好一会儿,她退开几步,绕去了一个多宝阁的后面拿出了一根鞭子。 “啪。” 随着林妙贞跃起之后的一声鞭响,一个细长的盒子从梁上应声落地。 “这画,沈姑娘之前说了,要么是你拿着纸条来跟我要,要么是我觉得烦闷难耐,二者有其一,就能给你了。” 赵肃睿将画拿出来,徐徐展开,只见画上是一只鹰,展翅飞向远方。 他立刻得意了起来。 “我就知道,沈三废她从来是顾念着旁人的。” 说话的语气还有点酸。 哼,一幅画都是给林姐姐的,只有画轴里的东西是给他的,沈三废还没给他画过画呢! 看见这幅画,林妙贞淡淡一笑,眼眶有些许的发红。 赵肃睿这辈子都是她的弟弟。 沈时晴这辈子都是她的知己。 她永远都不会忘了,因缘际会之下,那个女子披龙袍携狂风,将她的一身阴霾晦暗尽数吹散。 遇到了赵肃睿是她林妙贞的人生大幸,遇到了沈时晴……大概是人间时运。 “林姐姐,去写封休书吧。” 赵肃睿打开画轴,一枚白玉小印滑落在了他的掌心。 看着熟悉又久违的“君子不器”四个字,昭德帝笑了。 林妙贞一边磨墨一边为难:“赵小二,我都要走了,你怎么还让我自己给自己写休书?找个翰林写个什么无所出、善妒、擅权就行了。” “嗯?”将章子收好,赵肃睿背着手走到她身侧。 “林姐姐,我是让你给我写休书。” 刹那间,林妙贞一张明丽摄人的脸上几乎要被惊讶填满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给谁?” “辛辛苦苦当了六年多的皇后,怎么也得干点儿青史留名的事儿吧?”赵肃睿把玩着镇纸笑容不羁,“古往今来第一个休了皇帝的皇后,这名声才配得上你。” 林妙贞:“……好你个赵小二!” 长春宫的宫室外有一棵大花栀子树,被人精心养了许多年。 每到夏日的夜晚,花香阵阵,就会有人拿着一把被摩挲到了发亮的扇子倚着它喝酒。 下一个夏日,大概不会有了。 那把写着“只愿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的扇子会去远方。 一轮下弦月升了又落,它安安静静,等着太阳接替了它的值守,照得到处都亮堂堂。 沈时晴从车上下来,就见一群穿着红裙的女子进了路边的书社。 “穿红裙的女子比年前还多些。”她笑着说。 图南在一旁低声说:“这些日子女官们到处抓人,不说路上的光棍无赖,连刺虎之辈也不敢轻易招惹穿红裙的女子,生怕被关进了衙门里吃挂落。” “这么说,红裙竟然还有防身之效?” 沈时晴有些惊异。 图南顿了下,说:“姑娘这么说也没错。” 这实在是沈时晴未曾预料之事了,又看见几个穿着红裙的女子说笑结伴而过,她脸上的笑意更舒展了几分。 往石榴巷沈宅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至今未停,沈时晴却已经不耐烦在宅子里呆了,有沈衍有阿池,还有夏荷帮衬,她索性带了人出来逛街看热闹。 因为正月十二宫中起火,扰了街上的灯会,朝廷便下令今年的灯会延期到了正月二十二,虽然是白天,鼓楼大街上也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沈时晴没穿大衫,赵肃睿在时做的那些曳撒男袍很是轻便,她选了一件天缥色的大雁衔枝团花曳撒,只在里面穿了条柿子红的马面裙,腰间一条金玉带,身上披着一件黑貂大氅,越发显得她与平日不同。 头上倒如一贯那般戴着素珠簪子。 学着她的样子,柳甜杏和小包、三两、春信、巧儿也都穿得利落,一群人走在街上引得旁人频频回头看。 柳甜杏一贯心大,捏着青莺给自己的单子研究去哪儿买些丝线,看着看着,眼神儿就被举着糖人儿的小孩儿给勾了去,还得春信和小包架着她往前走。 沈时晴逛了两家书社,寻了几本时兴的书册子,其中一本是寄外先生《登第词》的第十八卷 。 翻开看了几页,沈时晴笑了。 见她高兴,柳甜杏带着小丫头们蹭了过去。 “这书是不是好看极了?” “确实好看极了。”沈时晴点头,“这书讲的是一女子为给父母报仇,女扮男装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宰相,只可惜十七卷之后就许久没有再写,已经停了三年多,没想到如今又写了起来。第十七卷 时这书中女子被人发现了本是女儿身,又被要挟入宫为妃,她踉跄四顾,只觉世上无路可走。新一卷开篇就是北蛮入侵,朝中无人敢为使臣,这女子自请持节出塞,与敌人周旋数月,终于联合西北各部逼得北蛮退兵,声震朝野,功在百姓。回转入京之时,百官相迎,她从轿中走出,穿红裙,着蓝衣,云鬓金簪,昂首挺胸。自她起,女子也可为官。” 沈时晴眼眸中的光几乎要流淌而出,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书页上,就像是轻抚着一件人间的珍宝。 “真好呀。”柳甜杏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感叹,“这本书真好,既没有让这女子去从了那个皇帝,也没有让她托庇于其他的男人,就是靠自己个儿的本事,顶天立地,堂堂正正。” 捏了捏自己的钱袋子,她在心里盘算自己能不能把十八卷《登第词》一股脑儿买回去。 嗯,为了这个话本儿,她今天可以不买糖瓜、桃脯、炉烧鸭、金丝蜜枣、香茶桂花饼、果馅顶皮酥……糖人儿,糖人儿也可以等下次。 她在那儿算账算得头晕,图南只看着自家姑娘。 已至绝境,又得新篇,说的又何止是书中人?分明也是写书人的从死到生。 生路何来? 是她家姑娘持刀劈向了数千年陈墙旧壁,硬生生劈出了一条路来。 书肆之外,穿红裙的女官坐在马上,映出来的光照进了书肆里,如朝霞似红旌。 “姑娘,这书既然好,咱们就买两套吧。” “买三套。” 沈时晴抬起头,笑着说:“两套让她们内外换着看,一套存进藏书里。” 柳甜杏惊喜至极,她、她的点心刚刚飞走,现在又飞回来啦呀! 与书肆的人说好将书送去石榴巷,沈时晴继续往前走,晚上才有人猜灯谜,白天道旁摆了套圈儿的摊子。 几个小丫头都有些跃跃欲试,图南一人给了她们十文钱让她们去玩儿。 四个丫头分了四份儿,面前却还有一只手,图南一看那纤长的掌心,忍不住笑了,掏出十文钱郑重放了上去。 “姑娘您可别让小丫头们给比过了。” “我好歹比她们年纪大些,力气也大些。” 虽然很多年没玩儿了,沈时晴还是很有几分自信的。 十文钱十个环,近处都是些针线发绳之类的便宜东西,远处有包银的铜簪子、包银的铜镯子,大些的还有陶瓷香炉。 小包和三两一人中了两环,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到底也开心,春信就更厉害些,除了前两个环没中,后面八个都中了,还都是些好东西,最里面的陶瓷香炉,被她一举拿下。 一旁围观的人都跟着欢呼叫好,那店家都直夸这小姑娘是难得的好准头,春信小脸红扑扑的,满脸都是喜气。 巧儿一个没中,但是得了春信给自己的铜镯子也高兴得不得了。 到了沈时晴,她站在绳外,用手里的环比划了一下。 这满地的东西,她觉得有趣的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一个画了白兔捣药的陶盆,白兔圆胖胖的,很是可爱,另一个是一个笔架,竹制的,样式朴拙中透着雅致,圈中了回去给小姑娘们挂笔不错。 第一个环砸在了陶盆上落了空。 沈时晴定了定神。 第二个正中陶盆。 她身后一群人都欢呼起来。 第三环扔出去之前,她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图南,竹环扔出,她套中了一块磨刀石。 图南看向她,她眨了眨眼睛。 时光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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