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先生见了沈檀,用帕子捂住嘴巴咳了两声,才虚弱道:“沈公子快坐,坐。” 乱敲杯子的李子昂此时仿佛才如梦初醒般一抬头,见了沈檀与他怀中的小兽立刻惊喜万分地猛一起身,岂料刚一起身立刻捂住肋骨龇牙咧嘴地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沈兄,你们怎么,哎哟,才来啊。” 很显然,以他的性子完全应付不来这一看不像好妖,可又滴水不漏的闻先生。 上方的黄衣女子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冷冷嘲笑。 沈檀似没看见对面摆放好的席面,径自在李子昂身边坐下:“李二公子,今日可好些了?” 李子昂已经懒得纠正他的称呼,大大咧咧地双臂一展,身形猛地一滞,他强颜欢笑道:“你看,我~好~多~了。” 沈檀:“……” 李药袖:“……”确实,都好得满头大汗了呢。 沈檀与李子昂打过招呼,这才面向上首二“人”,笑道:“多谢闻先生费心款待了,若无先生救我等于危难之时,可能我们现在已经葬身荒漠了。” “哪里的话,咳,哪里的话。”闻先生病恹恹地摆了摆手,“正巧路过,举手之劳罢了。” 李药袖嫌偷听不过瘾,偷偷在沈檀怀中扒了个角,往上首看去,不禁一怔。如果强行忽视掉对方灰白的脸色,从他的形容举止来看,完全感受不到对方身上的妖异之处。此前不论是陈三娘子,还是她两个表弟,又或是鬼婢女,都能清楚地感知到他们已经不再是活人了。 她皱眉将视线滑落一旁,冷不丁与一双阴冷凤眸对上,惊得她双耳一抖。 黄衣女子似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的存在,眼中是完全不加掩饰眸中怨毒与嫉恨,轻透的薄纱完全这挡不住她裂开的鲜红嘴角。 她向李药袖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并贪婪地舔了舔嘴角。 可能是闻先生表现得太过正常,让李药袖错以为他表妹也应当与常人差不多,岂料竟大相径庭。 她没有畏惧或者退缩,而是定定地回视她满怀恶意的视线,然后也咧开嘴,朝她露出了两粒小小尖牙,嘿嘿一笑。 黄衣女子登时气得目眦欲裂,整张红唇险些裂到了耳根。 “表兄,”女子突兀地开口打断了正在寒暄中的闻先生,她的音色十分动听婉转,如夜莺脆鸣,“你答应我的……” 闻先生不紧不慢地咳嗽了一声,看也未看她,温和地笑着道:“此事等席后再说,今日我们是专门为沈公子他们接风洗尘的。” 黄衣女子还想再说什么,闻先生又一声咳嗽,她瞬间噤若寒蝉,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寒暄既被打断也不好再继续,闻先生当即宣布开席,顿时流水一样的佳肴被送上了桌案。 菜色之丰盛令李药袖不禁咂舌,看得出这位闻先生当真神通广大,竟在这荒凉的西北弄出这么一桌山珍海味。 席上有丝竹,无歌舞,也算得上清雅别致。 李子昂许是重伤未愈,并不如往常般胃口大开,他寥寥动了几筷子便又像方才那般拿着根筷子神游天外。 李药袖见状不免好奇,见闻先生与那女子的注意力都在沈檀身上,便悄溜溜地从沈檀怀中滑了下去,暗戳戳地伸爪戳了一下李子昂,轻声轻气地问:“李二公子,你怎么了?” 这小子竟然百年难得一见的有心事? 李子昂被她戳回了神,霎时浑身一震,拳头便握了起来,低头见是小镇墓兽立马松了口气,他警觉地瞥了一眼上首,举起酒杯做遮掩道:“无事,只是那日在古战场突然对剑道有些感悟,但一直没理清楚头绪,所以才有些烦恼。” 他见着圆头圆脑的小镇墓兽,实在没忍住戳手欠了一下她的脑门。 沈檀余光立时瞥来。 李子昂立刻正襟危坐,咳了一声问候道:“袖啊,你咋样了?听沈兄说你差点又变回石头了,可把我和小黑吓着了。” 李药袖吃惊:“还有这事?” 李子昂:“?” 两人正说悄悄话,筵席上首传来闻先生虚弱的呼唤声:“李少侠?李子昂公子?” 李子昂一怔:“啊?” 李药袖嗖地一下又溜回了沈檀那边,娴熟地并手并脚爬入他怀中,悄悄舒口气。 沈檀抬手。 李药袖捂住脑门大怒:“你戳我干嘛!” 尚未从沈檀那掏个公道回来,只听闻先生双掌一拍,一行侍从如流水般鱼贯入内,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粗细不一的木匣。 他们面朝李子昂排成一列,齐刷刷打开木匣,霎时各种光华大盛,深浅不一的五彩流光从匣中溢出,竟照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李药袖眨了眨眼,只觉纵横相交的煞气如浪潮般凛冽扑来,那一瞬间她仿佛重回古战场面朝万千兵戈,直激得她双耳后折,腰背低伏。 沈檀亦是金眸闪烁,眼尾青鳞若隐若现,他一手顺着小镇墓兽的脊背安抚,一手微微向外一拂,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宝匣中的利气反推了回去。 李子昂呆如木鸡,他面前的宝匣中呈现出数十把形状不一的刀剑,甚至不用他上手感受,便清晰地感知到它们是何等锋锐的神兵利器。这对于一个剑痴来说,这些神兵无疑于绝色美人当前,他能强忍着不伸手已是定力惊人了。 “所谓宝剑赠英雄。”闻先生咳得断断续续道,“古战场上李少侠以一敌百的英姿实在令在下过目难忘,这些皆是我多年来收藏的宝刀神剑。我留之无用,少侠自行挑选,若有心怡者,尽管挑走便是。” 一直盯着沈檀不放的黄衣女子终究按捺不住,冷冷一笑道:“表兄,宝剑赠英雄,还有下句‘红粉赠佳人’呢,你答应过外祖父,要替袖儿我觅得一如意郎君,难道忘了吗?” 更新啦~今晚刚到家,打扫了卫生还洗了猫(这是重点),太累了就只写了一更,明天加更嗷!
第53章 前狼后虎 此言一出,闻先生慢慢将酒盏搁在桌上,青石盏撞击出“叮铃”一声,在秋凉阁中分外清脆响亮。 所有靡靡丝竹之声悄然停歇,连李药袖偷拿花生的爪子也不自觉地顿了顿,一点一点缩了回去。 黄衣女子似乎全然察觉不到凝固的氛围,不依不饶道:“表兄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总不会食言吧?” 闻先生缓慢地转过头,每转一寸都能清楚地听见他骨骼间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他那双没有眼白的幽黑双眸直直地看着黄衣女子,轻声道:“袖儿,你也答应过表兄,要听话的。” 第二次听到“袖儿”这两字时,李药袖终究发觉出了哪里不对,心中暗忖:这大小姐看着十分娇蛮,名字倒是与她有点缘分,也不知道此袖非彼袖否?毕竟寻常女子闺名以“秀”字者为多。 黄衣女子本要再开口,但对上闻先生的双眸双手猛地抖了抖,攥紧衣角慢慢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闻先生好似什么也没发声过一般,咔咔转过他的脖颈,面朝李子昂微笑道:“李少侠可挑好心怡的兵器了吗?” 这变脸速度,令李药袖望尘莫及。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子昂起身来回将那些刀剑看了几遍,每一个都认真斟酌,甚至上手掂量过,最终他却没有拿起任何一把武器。 闻先生微微一怔,捂着帕子咳了一声笑道:“可是这些入不了少侠的眼?我库中还有另外一些……” “不用了,”李子昂摇头拒绝,朝着闻先生拱了拱行了一个大礼,“先生好意,我心领了。但是……”他踟蹰片刻,终究还是道,“我想了很久,我如今的剑术远远还没达到与这些神兵相匹配的时候,” 他看了面前长剑最后一眼,干脆利落地合上宝匣,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爽朗笑道,“多谢先生的好意!等我再修炼修炼吧,”他摸了摸腰上锈迹斑斑的铜剑,“我现在用它倒也顺手得很。” 闻先生失声半晌,忽而笑道:“如此也好。” 言罢,筵席继续,席上再无其他波澜。酒过三巡,闻先生似乎喝得有些多了,斜歪在椅中握着酒盏喃喃念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1……”他忽而看向沈檀,“沈公子,我一事至今不解,苦于无人相商,今日可否向你请教一二?” 沈檀不动声色地收回与李药袖斗智斗勇的手,淡然道:“先生客气了,请教谈不上,先生请说吧。” 闻先生幽幽叹息道:“在座的都非寻常人,我便也直说了。我原本是一介书生,病死在这茫茫西北边陲之地,本以为双眼一闭此生就此了断。谁曾想到,天地大变,有朝一日我竟然还有机会重活在这人间。” 他低头审视着酒水中的自己:“自‘活’过来后我时常在想,现在的我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若说是,可曾经的我心软懦弱,连个鸡都不敢杀,才致使满门被害,无处申冤;而现在的我,”他轻轻一笑,不屑一顾道,“区区几条人命我都懒得放在眼里,然而曾经的仇人都已经尸骨无存了。因此我常常感到困惑,现在的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长长的一段说完,最先作出反应的居然是李子昂,他十分迷茫道:“什,什么东西?” 闻先生:“……” 李药袖呱唧呱唧啃花生的嘴一顿,这个问题好像——很深邃,最主要的是动不动就念诗的风格,怎么有些眼熟呢? 沈檀蹙眉思索片刻后慢慢回道:“闻先生这个问题倒是把我问住了,毕竟沈某只不过是个浪荡江湖的赏金客,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养家糊口,这种问题还真没工夫想过。” 被养家糊口的李药袖默默将吃了一半的花生包进嘴里,可恶,总觉得好像被内涵了。 闻先生没有一丝光泽的全黑眼睛紧紧盯着他:“沈公子是真没想过,还是不愿想?” 沈檀在底下递花生的手一顿,平静地回视他的目光:“是人是妖对沈某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真要细究的话,能重活一世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了,沈某生前尚有许多心愿未了,旧债未偿,现在都有机会可以弥补了。先生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幸事吗?” 闻先生慢慢皱起眉头,他喃喃道:“这样吗?”他看向时不时仍看向沈檀的黄衣女子,答非所问地说,“我这个妹妹,从小被我的姨母与一个男子定下婚约。当时我们全家都十分不同意这桩婚事,那名男子秉性……暂且不提吧,他的家族乃至他的父亲实在令人不耻与恶心……” 沈檀:“……” 虽然骂得不是他,但总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李药袖将他递来的花生拍到一边,示意自己想吃核桃了,一边吃一边听故事,好不惬意。 闻先生怅然地看着黄衣女子:“我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妹妹了,如果不是死而复生,可能永生也不会见到。”他顿了顿道,“沈公子你说得对,如果不是死而复生,或许我们兄妹永不会再团聚。罢了,时辰不早了,我也累了,诸位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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