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齿的梳子,半新不旧的衣裙,还有几卷书、几只不知装了什么的小瓷瓶等等。 都是些旧物件,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国公主会用的。 名为长孟的将领思考了一下,恍然大悟。 肯定是些极有纪念意义的宝贝! 否则她金枝玉叶之身,怎么会放着镶金嵌银的东西不用,用这些旧物?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那他要是把这些东西都拿走…… 这不得让她痛彻心扉,对他们上清天宫顿生敬畏之心? 长孟发自内心地被自己的计谋折服,他抬抬手,示意旁边的人上前。 “入了我上清天宫,便要了断尘缘,这些破烂统统没收!来人,把玄玉锦帔、白羽飞仙衣、皓灵芙华冠都端上来。” 一群仙娥乌泱泱围了上来。 她们手捧托盘,上面的衣裙钗环流光溢彩,非凡俗之物能及。 据说上清天宫的法衣皆由织女织就,有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甚至隔绝寒暑的效果。 当初濯缨在荒海做少司命时,还曾想过拿荒海鲛人所制的华丽鲛纱交换上清法衣,给征战的将士们使用。 可惜,荒海鲛纱名贵华美却并不实用,在上清天宫眼中毫无交换价值。 濯缨抬起头,问: “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除了这一套,还有几件其他的,都已送到你的仙府——你就别惦记你带来的那些破烂了,今后只许用我们上清天宫给的东西,可有意见?” 长孟故作严肃地说完,满怀期待地等着濯缨的反驳。 她肯定会抗议。 这些法衣再有千般好处,怎么可能比得过有特殊意义的贴身之物? 如果是他,宁可跟他们拼了,也绝不可能用这些冰冷的、崭新的、没有丝毫人情味的东西! “一切全凭上清天宫的安排。” 濯缨没有流露出半分他所期待的情绪,还指了指后面那一排。 “不过,那些又是什么?”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托盘上放着一枚玉令和一堆书。 “玉令是天宫藏经阁的通令,有此令牌,可阅遍上清天宫所藏的所有仙术典籍,天宫之人人手一枚,不算什么稀罕东西。” 长孟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 他一边狐疑地打量她,一边解释: “至于那些书,是在扶桑学宫修行所要学的典籍,学宫仙师皆是上清天宫的上三品神君,考核严苛,公主虽是凡人之身,但也并不会因此放松对你的教导,公主切莫生出懈怠之心。” 扶桑学宫严苛至极,别说她一个千娇万宠的人族公主,就连许多仙人都叫苦连连。 这下总该知道怕了吧? 在长孟聚精会神的注视下,濯缨沉默了。 可阅遍所有仙术典籍。 上三品神君亲自教导。 即便是她这样的质子也不会区别对待。 濯缨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巍峨的南天门界碑。 在人间界,有多少人为窥得一点仙缘而穷尽一生之力,又有多少人得不到前辈指点,即便穷尽一生之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做了无用功。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无数人毕生所求,不过是越过这道南天门。 而如今,这条通天大道就摆在她的面前。 无数修仙者之所求,都可以任她取用。 濯缨不明白,昭粹怎会将这样的上清天宫视为洪水猛兽。 什么考核严苛之类的威慑,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只要给她这样的机会,她怎会懈怠,怎敢懈怠! 骤然翻涌的情绪牵连起胸口一阵刺痛,如银针刺入肺腑。 即便濯缨善于忍耐,但这突如其来的痛楚也有些超出了她的忍耐程度,令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长孟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终于舒展。 这位濯缨公主果然是被他给震慑住了。 这就对了! 就得让她知道,他们上清天宫不是那么好惹的! 仿佛打了胜仗,长孟朝谢策玄投去一道炫耀的视线。 但这位少武神脸上却并没有多少解气神色,他的目光定格在少女突然浸出汗珠的额头上,眉头紧皱,不耐烦地对长孟道: “说完没?废话怎么这么多?” “……快了快了。” 他正欲再敲打几句作为结尾,不料刚起了个头,就见乌发雪衣的少女面色忽变。 没等反应过来,便见她掩唇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长孟被吓了一大跳。 她咳起来胸腔震颤,仿佛连大口呼吸都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莹白如玉的手指指缝间,有丝丝鲜血顺着她细弱手腕滴落。 “吐……吐血了?” 濯缨看着自己手心的鲜红也有些意外。 大约是因为今早在殿外跪的那两个时辰,再加上这一路颠簸,实在是有些撑不住。 而方才,她一向平静的情绪又难得有如此大的波动,所以才令气血翻涌,一时牵动了旧疾。 “愣着干什么!” 谢策玄上前一步,果然见少女掌心血迹刺目,一双剑眉顿时紧锁。 一转头,对着慌了手脚的众人厉声呵斥: “还不去天医府请仙医,是等着把人气死了去领罪吗!” “对对对,我去叫仙医……等等,这真是我气吐血的?是我气的?” 谢策玄没理会他,脸色十分难看。 他本以为赤水濯缨只是看着娇弱了些,没想到居然是真的病重之身,人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竟说吐血就吐血。 她是纸糊的不成? 文昌星君回过神来。 “也不能干站在这里,还得送濯缨公主赶紧去住处歇息……” 没等他说完,就见谢策玄手脚利落的将人打横抱起。 面色如纸的濯缨动了动唇。 “不用假模假样的感谢我,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护送的路上,等我把你送到地方,你再死不迟。” 濯缨抬头看他,只瞧见少年压得极低的长眉,和抿唇绷紧的下颌。 也不知道在莫名其妙地发什么火。 “我是想说……” 她嗓音很轻,气息绵延成仿佛随时会断的线。 “你走太快了,身上的甲胄硌得我很疼。” “……” 还挑上了是吧? 懒得与她计较,谢策玄心念微动,身上的甲胄顿时化作金色光点消失。 没了坚硬冰冷的甲胄覆身,他的身形瞧着倒是更像个骨骼清瘦的少年人,夕阳落在他的赤红衣袍上,似一团炽热不息的火。 疲乏至极的濯缨收回视线。 旧疾复发,她的五脏六腑如有钢针穿刺,强撑了一会儿,已是十分不易。 感觉到怀中少女的头歪倒在他胸膛时,谢策玄手一抖,差点把她整个丢出去。 低下头刚想骂人,却忽然感觉到她背脊湿透时失语。 这么疼? 他垂眸小心瞥了几眼。 一个女孩子这么能忍痛,也不知是谁教的。 ……难怪能成那么多缺德的大事! 少光天,沧浪殿。 “……身上奇经八脉千疮百孔,五脏六腑皆有积年累月中毒的迹象,若用树来比喻,你便是一颗内里已经被虫蛀空的枯树。” 从天医府赶来的炎君看着床榻上的苍白病容,笑了笑。 “吞心蛊只会损伤你的经脉,而这毒,公主自己心里可有数?” 窗外飘来苦涩的药香。 一脸愧疚不安的长孟正在帮忙煎药,半边身子却往殿内倾,偷偷听着里面的对话声。 红衣少武神倚着墙根而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袋子乌梅蜜饯,他取了一颗在手里一抛一接,却不像要吃的样子,瞧着一脸漫不经心。 半晌,内室响起少女清冷嗓音: “知道,我母亲怀我时曾因后宫争斗被下毒,这霜毒是胎中所带,生下来便有医师断言,除非神仙显灵,我活不过十岁。” 说到此处,她未见难色,那双乌黑眼珠望着眼前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医,唇边反而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可我不仅活到了十八岁,还等到了您。” 廊下的谢策玄听了这话,手里动作停了一下。 说来也奇怪。 他和赤水濯缨只交手一次,见过这一面。 但他此刻听着她的声音,却几乎能想到她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庞上,正露出怎样镇定从容的神色。 炎君看着濯缨的目光也有些变化。 明明是一具枯木般孱弱的身躯,那双浓黑如墨的眼却涌动着强烈的欲望。 那种欲望像要从她这副破败不堪的身躯中冲破而出,扎根在一切能够让她汲取养分的土壤中。 炎君笑道:“我的确有治你这病的办法。” 墨玉般的眼中骤然生出万般光彩。 “只是,这个代价,你恐怕付不起。” 刚要升起的希冀突然被一盆冷水泼灭,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濯缨愣住。 代价? 什么代价? 炎君似乎并没有跟她解释的打算,他对着窗外道: “少武神,药煎好了就端进来给她服下,趁热喝,但也不能烫着她,两个时辰后再服老夫留下的丹药,饮食要多费心,要多吃肉。” 谢策玄一怔,随即响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叫我干什么?我是她的丫鬟吗?” 炎君悠然答:“你们天王殿的人将濯缨公主气得吐了血,你这个少武神担点责任不过分。” 语罢,炎君已收拾好药箱,起身欲走。 “炎君——!” 床榻上的濯缨看着他即将走远的背影,回过神来连忙叫住他。 “您说的是什么代价?” 炎君脚步不停,眨眼便已走到门边。 “炎君!我如今虽身无长物,但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做到——炎君!” 濯缨一心想追上那道背影,却忘了自己膝上有伤,一个踉跄便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跨出门外的炎君闻声脚步一滞。 他回头看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少女,似觉遗憾地叹了口气。 “老夫既然这么说了,必是你所做不到的,公主不必忧心,你身为人族质子,肩负两界交好的重担,即便无法修行,上清天宫也不会短了你的衣食住行。” “凡事莫强求,修行之念,趁早放下吧。” 濯缨看着炎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放下? 前世无人给她修行的机会,她只能选一个心目中的明主,熬尽心血铺就他的前程,但即便如此,别人一句话她就不得不死。 而这一世,呼风唤雨的仙人为她敞开大门,浩如烟海的仙术典籍她伸手可得。 却要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继续做他人的俎上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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