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师徒二人启程,先乘车至东平府,之后改成水路,一路南下。 魏怀章正三品尚书官职在身,纵然师徒二人现在身上都没什么钱,但好在一路上有各地官府相帮,行程倒也顺利。 只是魏怀章受如今身体所限,一路上走走停停,路上花费四个月时间,待至临安时,已然入秋。 凡所过之地,无人不称赞敬佩魏怀章全节而归之举,而魏怀章,在同那些官员吃饭闲聊时,会状似无意地去提傅缘悲在北境所做的一切,只可惜,虽有盛赞之言,流传在外的,还是只有魏怀章的名字。 自北边沦陷后,临安便是如今的大梁都城,偏安一隅,当地百姓倒也繁华安定。 魏母提前收到消息,在他们快回来的这几日,每日城门开便带着府里人去城外等候,至晚城门下钥时才归。 就这般等了五六日,这日下午,方才见到魏怀章和傅缘悲的马车。 魏母一见魏怀章,他尚未下车,便已泪落如雨。 傅缘悲扶着魏怀章下车,陪着他一道行礼下拜,魏夫人一把扶住二人相搀的手臂,将他们二人拉起来,她似有千言万语,可眼泪根本止不住,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句回来就好。 印有魏府字样的马车宽敞,三人一道上了魏府的马车,魏母好半晌方才止住泪,才有工夫顾及傅缘悲,看向她,问道:“这是?” 魏怀章看向傅缘悲,随后笑笑,转头对魏母道:“是我徒弟,傅缘悲,小名阿瑾。” 傅缘悲迷茫,向魏怀章问道:“我该如何称呼夫人?” 魏怀章正欲说话,魏母却已含笑看向傅缘悲,道:“唤夫人就好。” 虽然同儿子十年未见,但到底是自己儿子,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俩几个眼神,魏母便已猜到二人的关系。 师徒怕是在北境时不便,对外随便说的,如今回了临安,唤她可就不能再把辈分唤大,不然日后若要换身份,对外可就不好说了。 在北境十年,回来时身边只带着这么一个姑娘,纵然裙钗简单,但样貌胜过京里无数贵女,还能是儿子的什么人? 傅缘悲便依言唤道:“夫人。”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路上魏母问了很多他们二人在北境的生活,泪落不止。 待回到魏府,下了马车,见到魏府的门额,傅缘悲当真一惊。 她不由想起第一次见魏怀章时,他清贵如玉的模样,原来他是在这般环境出来的人。 见到这样的府邸,她合该自惭形秽,可不知为何,她心间丝毫生不出半点这样的情绪。许是这些年,和师父生死与共,相互扶持,她心间对他有全然的信任,无论他走向多高多远的地方,都不会舍下她。 恰于此时,魏怀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对她道:“回家了。” 傅缘悲心头一暖,转头看向他,笑而点头:“嗯!” 三人一道进了府门,魏怀章对魏母道:“娘,劳烦你照看阿瑾,带她熟悉下家里,我先进宫述职。” 魏母应下,魏怀章冲傅缘悲点头,便先回房更衣。 魏母一路先带着傅缘悲去了前厅,叫人给她上茶点,对她道:“先喝盏茶休息下,我已叫厨房备席,等怀章从宫里回来,咱们一道吃个团圆饭。” 傅缘悲点头应下:“多谢夫人。” 魏母眉眼处和师父很像,望向她时,都很温和。且魏母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淡雅,傅缘悲看着便觉亲切,喜欢。 魏母向傅缘悲问道:“你同怀章在一起多久了?” 傅缘悲喝了口茶,回道:“十年了。” 随即便将当年爹娘叫她去找魏大人的事说了。 魏母听着唏嘘不已,神色间对傅缘悲颇有心疼,叹道:“怀章的爹爹,也一心扑在北境的战事上,在北境监军多年,他过世前,我常听他说起北境百姓之苦。当年北边都城沦陷,便是未及出逃的皇族,都遭受了那么多非人折磨和羞辱,何况平头百姓。” 魏母伸手拍拍傅缘悲的手背,对她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傅缘悲闻言,笑道:“虽然苦,但我不觉得苦,这些和师父在一起,我们救了很多人,帮了很多人,日子虽苦,但心是满足的。” 听她这么说,魏母愈发喜欢,赞道:“当真是个好孩子。” 魏母复又问道:“你多大了?” 傅缘悲回道:“二十。” 跟着魏母面露疑惑,问道:“你俩在一起那么些年,就没生个一子半女吗?” 傅缘悲闻言愣住,跟着脸便烧红起来,慌慌张张遮掩道:“夫人您说什么呢?他是我师父,我……他……我们……” 越说越慌,傅缘悲心跳的奇快,已是语无伦次,脸也愈发地红,甚至有逃离此地的冲动。 魏母看着傅缘悲这反应,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莫不是这二人情意已满,话却未明? 魏母是过来人,便笑着替傅缘悲遮掩道:“原是我心急了,此事不急,左右已经回家,再议便是。” 魏母接着道:“魏家家风重节,不屈权贵,你且安心。” 言下之意,莫要叫傅缘悲因出身而心生退却,当年怀章十六岁夺魁,便有不少登门说亲之人,其中便有当今相府,可惜相府主和,魏家严拒。 她虽深居后宅,但她也是从北迁居而来,经历过那段时日,心间亦有家国。比起临安那些世家姑娘,同儿子一道历经十年艰辛之人,更适合同他携手此生。 二人正说话间,魏怀章从正厅侧门而入,一进来,他便看到傅缘悲通红的脸颊,不由好奇道:“你们在聊什么?” 傅缘悲忙抬头看去,目光落在魏怀章身上的瞬间,她不由一愣,刚平复些许的心,复又怦然而起,在她心间如鼓如雷。 但见他身着紫色官袍,头戴展脚幞头,纵然如今因病消瘦,但此等气度风姿,依旧叫她眼前一晃。 这是她第一次见师父穿官袍,脑海中不由幻想起他刚中状元时,披红挂彩的画面,那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傅缘悲冲他笑笑道:“就和夫人聊了些北境的事。” 魏怀章走至桌前,狐疑地看了看傅缘悲,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说着抬手,指背贴了下她的额头。 魏母望见失笑,听见魏母的笑声,傅缘悲的脸愈发的红,忙侧头躲过,对他道:“我没事!师父你不是要进宫吗?你快些,回来我们吃饭,我快要饿了。” 什么叫快要饿了?魏怀章不解,魏母再笑出声。 但念及进宫述职要紧,魏怀章便道:“我先入宫。” 说罢,他便朝外走去。 傅缘悲的目光,下意识便追着魏怀章而去。 待魏怀章走到院中,周遭的一切,再次停滞。 他被风带起的袍角,院中飞过的麻雀,就这样停了下来,就像之前的那几次一般,静静地凝滞。 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傅缘悲心间忽生熟悉之感。就好像,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幕一般。 而且,她对这时间停滞的诡异的情形,心间竟无惧怕之感。 只是她有些好奇,为何自遇到他开始,这十年间,时间会在一些时候停滞。 第一次,是初见他时,随后的八年间未再有过;第二次,是丰州那夜分别之时;第三次,是她将他带回丰州,他病重醒来之时。 第四次,便是现在。 第一次时间凝滞之时,她满心里都是对齐兵的惧怕,正是因为那忽然停滞的时间,给了她平复心绪的功夫,她这才去抬眼看他,从而使初见那一眼,成为她心中难以忘怀的记忆。 而后面三次,傅缘悲细细回想,好像都是她心间生出某种情绪之时。 傅缘悲耳畔再次出现方才魏母所问之言,你同他在一起那么些年,就没生个一子半女吗? 她听过后,为何会慌张成那个样子?心又为何会跳得那么快? 傅缘悲凝眸在魏怀章的背影上,忽就有抱紧他紧窄腰身的冲动。 傅缘悲气息骤然一落,她猛然意识到,她对师父的感情……根本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师徒之情。 她想像魏母以为的那般同他在一起,也想同他……生儿育女。 她心间忽地一阵后怕,在北境时间,在他身边长大,他们一直忙着生存,忙着救助百姓。 初见时她在惧怕齐兵;丰州离别前夕,他们有要事在身;他重病醒来后,只说了两句话,拓跋宏誉便进来了。 若非这些停滞的时间,她根本没有机会,去体会她心间涌动的这些感情,她也根本不会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早已悄无声息地转变,甚至,早已占满她的心。 她想做他的妻。 意识到这一切的傅缘悲,脑海中似是出现一个少年的声音,语气玩味又轻佻,对她道:“无离恨,这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傅缘悲一惊,这个声音从哪里来?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就在她不解之际,一切忽然恢复如常,魏怀章的袍角落下,他继续朝外走去。 傅缘悲望着他的背影,迟迟收不回目光,一旁的魏母笑道:“怀章在外十年,今日述职后,想来陛下会让他休沐一阵子。”眼下之意,不必舍不得这一时半刻。 傅缘悲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跟着向魏母问道:“夫人,这两年间,可有一位姓孔的大夫来过?” 丰州那夜分别前,他们说好的,若是走散,便在临安见,到时让孔思鹊来魏家递信。 魏母忙道:“来过!” 傅缘悲大喜,看来思鹊哥按照约定来临安了!忙问道:“他在哪里?” 当时姓孔那位来的时候,魏母便知是他们要紧的人,所以记得格外清晰,便回道:“他当时留了个口信,说他就住在马坊街亲戚家。荣山茶档左边小巷,进去后左起第三个门。” 傅缘悲连连点头:“好,等师父回来,我们便去找他。” 魏母本以为他们两个早就在一起了,只打扫了魏怀章的庭院,眼下既是如此,想来得暂且给傅缘悲单独备个院子。 念及此,魏母对傅缘悲道:“我带你去家里转转,顺道你挑个自己喜欢的院子,待会儿我就叫人给你打扫出来。” 傅缘悲下意识道:“夫人不必麻烦,我和师父住……” 话未说完,傅缘悲及时住嘴,偷觑了魏夫人一眼,神色间满是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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