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从脉案上来看,他的身体,根本没有见好,反而寒症愈发厉害。 如今盛夏的天气,他都见不得风,见风必会重咳。 她真的很怕,很怕哪一日拓跋宏誉送来的不是脉案,而是另一个可怕的消息…… 这日清晨,院外再次传来开锁的声音。 傅缘悲以为是齐兵送饭,便没有过多在意,怎知待门打开,来的却是拓跋宏誉。 他很少亲自来,多数时候,都是遣人来送东西,今日为何这么早就亲自过来? 傅缘悲心兀自一沉,唇色都有些泛白,手心里捏着汗,走出屋去。 拓跋宏誉对她道:“姑娘去收拾东西吧,陛下已恩准,放你们回朝。” 傅缘悲闻言愣住,好半晌,她方才反应过来,随即喜极而泣。 傅缘悲转身回去,拿起桌上的琴箫,别的东西毫不留恋,一刻不停地便朝门外跑去,出门后,她即刻便朝那处她望了整整一年半的山坡处跑去。 拓跋宏誉站在院门口,目送她远去,到底是轻叹一声。 魏怀章的身体自丰州那夜之后,便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年多,为了救治他着实费了不少心力,但……终归是药石难医。 按大夫的说法,最多一两年的功夫。他是大梁使臣,不能病死在大齐的国土上,陛下纵然惜才,如今也只能放他回朝。 傅缘悲从没觉得日日望着的地方会这么远,她像是跑不到一般,恨不能一步就到他的身边。 她终于跑上了山坡,终于看见了那座小院的门,傅缘悲的泪水决堤而下,迫不及待地朗声喊道:“师父!” 这一声,声嘶力竭。 门应声而开,那抹朝思夜想的熟悉身影,终于出现在傅缘悲眼前。 他已是形销骨立,如今盛夏,他却还披着一件青布斗篷。他手扶着门框,凝眸在她面上,眼眶亦是泛红。 魏怀章冲她展颜一笑,跟着朝她抬臂。 傅缘悲面上亦露出喜色,再次朝他跑去,跑至近前,亦如丰州那夜分别前,紧紧抱住了他。 许是知晓他的身体状况,这一次,她没有撞进他的怀里,而是垫脚抬手,直接将他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魏怀章下意识便想去紧抱她,可手臂刚抬,他似是想起什么,双臂微微凝滞,只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傅缘悲在他耳畔道:“我们可以回去了……” 魏怀章点头:“对,我们可以回去了。” 话音刚落,魏怀章复又忍不住咳嗽,他忙松开傅缘悲,侧身,抬臂避开。傅缘悲面色一慌,一把拉起他的手,上手搭脉。 脉象结果清晰,傅缘悲几乎听不见自己心跳。魏怀章咳嗽已停,但气息尚且不稳,他转头看向傅缘悲,问道:“怎样?” 傅缘悲回过神来,冲他一笑,对他道:“无碍,当初冻那一夜的后遗症罢了。我这一年半,看了好多医书,等我们回到临安后,我再去找更多医书,到时候还有思鹊哥一起,我和他两个人,一定能叫你好起来。” 魏怀章冲她一笑,便是连眼底都是暖意,只道:“好。” 傅缘悲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对他道:“师父,我们何时启程?” 魏怀章道:“今日便走。” 傅缘悲点头:“好。” 两个人只带了几样紧要的东西,对其余物品,毫无半分留恋,便上了拓跋宏誉送来的马车,一路往南而去。 丰州离边境不远,若是马车够快,傍晚时分,他们便能进入大梁的边境城池。
第66章 皇帝下旨已有十来日,魏怀章回朝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丰州至大梁的必经之路上,有不少汉人百姓等候,还有很多他曾教导过的齐人。 魏怀章的马车,时不时便会被拦下来,有人送物,有人自窗中投信,但碍于驾驶马车的人是齐兵,除了叮嘱的话,他们没有多说别的。 马车一路驶至边境,齐兵下马车,对车里的魏怀章和傅缘悲道:“魏大人,傅姑娘,过了这座桥,便是大梁地界,桥对面已有雁峡关城官员接应,我便送二位到这儿了。” 魏怀章本想起身去驾车,但傅缘悲却按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对他道:“师父你别出去吹风了,我去。” 魏怀章冲她抿唇一笑,跟着点头。 傅缘悲走出马车,从齐兵手里接过了缰绳和马鞭,随即头也不回地驾车上桥。 耳畔是桥下江水滚滚东去的声响,傅缘悲看到了桥对面已有二十名,身着汉人将士服饰的人在等候,其中还有一位身着红色官袍,头戴展脚幞头的大梁官员,他们身后不远处,便是雁峡关巍峨恢宏的城门楼。 晚霞金色的光,倾洒在巍峨的城门上,楼上缨枪在守城将士手中傲然而立,一面面属于大梁的旗帜,冉冉于风中翩飞…… 傅缘悲的目光,最终落定在大梁的旗帜上,她气息一落,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爹娘,想起那些死于战乱的亲族,想起和师父的初见,想起孔思鹊,想起鹿头庄,想起木岚县,想起博安村…… 北境十年,在此刻恍然变成一场终于醒来的梦魇。 她和师父,终于回到了大梁。 顺利和桥对面的大梁官员碰头,傅缘悲将魏怀章扶下马车,一众官员将士上前行礼,那红袍官员执魏怀章的手,含泪赞叹:“魏尚书十年漂泊,全节而归,着实为吾等敬佩。” 耳畔的赞叹声不绝于耳,魏怀章却只是笑笑,于进城前回望北境。 当天晚上,那官员在官府给他们二人安排房间,他们当晚便住在了官府中。 除了小时候战乱未起前隐约的记忆,傅缘悲已记不起自己多久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她一进屋便觉心情甚好,转身对魏怀章道:“师父,今晚你可以好好歇歇了。” 魏怀章冲她抿唇笑,坐在了一旁的罗汉床上,静静地看着一旁铺床的傅缘悲。 今夜那位官员只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他心间明白,他和阿瑾两个人回来,自下马车后,阿瑾还全程扶着自己手臂,他们许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房中人。 可阿瑾却浑然不觉,毕竟这些年,条件有限,他俩起居都在一处。 他合该求娶,合该给她名分,可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北齐皇帝放他回朝的原因,他都心知肚明。 哪怕现如今,他心间对她的爱已占满整个心房,他也不能再开口,不能误她一生。 等回到魏府后,他便给她单独准备院落,为她寻良人,再让母亲收她为义女,以魏府女儿的名义出嫁。 床铺准备好后,傅缘悲来到他的面前,对他道:“师父,你先休息,我去给你熬药。” 魏怀章轻轻摇头,对她道:“还不累,我陪你去。” 傅缘悲微有迟疑,但念及已是盛夏,今日天气也很不错,无风,便点头应下。 来到院外,傅缘悲生活熬药,师徒二人便坐在小火炉旁,傅缘悲轻打扇扇火,唇边含笑,对他道:“等到了临安,我便给爹娘写一封告祭书,告诉他们,我终于如他们所愿,回到了故国。” 魏怀章坐在小椅子上,身子前倾,双臂撑在腿面上,双手十指虚虚相交,凝眸在她侧脸上,含笑道:“合该如此。” 傅缘悲又道:“师父,你回朝的消息,应该会慢慢传开吧?等思鹊哥听到后,肯定会来找我们的是不是?” 魏怀章道:“当时说好一起去临安,说不准他已在临安,我们回去便能见到他。” 傅缘悲又笑,点头道:“嗯,他的亲人只有我们,他肯定在临安等我们。” 话至此处,傅缘悲似是想起什么,向魏怀章问道:“对了师父,我瞧着今日来送你的那些汉人百姓,有人给你写信,你看了吗?” 魏怀章点头,对傅缘悲道:“看了,还如从前,他们寄希望于我,盼着我回去,告诉陛下他们在北境的处境,叫陛下务必反攻,务必收复失地。” 傅缘悲闻言,面上笑意散 YH 去,不自觉看向北方。她是回来了,可那些尚在北境的汉人,他们该怎么办? 如今回了大梁,师父尚能在朝堂上出力,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了,从前还能给他们义诊,还能教小孩子读书识字,现在…… 傅缘悲面露哀色,问道:“为什么女子不能为官?” 若是女子也能为官,她便能尽己所能,像师父一样即便离开北境,也能为他们出力。 她这个问题,魏怀章不知如何作答,只抿唇垂眸。他明白,在北境见过大多生死离别,见过太多悲苦,她同他一样,有一颗济世之心。 等她跟自己回了临安,在贵族圈子中,受世俗礼教所限,今后怕是会囿于后宅。他理解她的心,此念一落,便觉心间酸涩,若日后不能再为百姓出力,她怕是会难过,像一朵失去阳光的花,枯萎在后宅中。 魏怀章想了想,对她道:“等回到临安,我为你开间医馆可好?无论盛世还是乱世,总有人囿于困苦,你还是可以做心间想做的事。” 傅缘悲明白他的意思,纵然她挂心北境百姓,今后也很难使力,但救人,不分身在何处。便点头笑道: “嗯,就依师父所言。若是这世上不分男女之别,只看能力该有多好?这样我就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一起为北境的百姓出力。” 魏怀章看着她眼里流出一丝心疼,这些年他们一起,她为百姓所做的一切,所花费的心血,丝毫不比他少,她在北境齐汉百姓中都颇有盛名。 可回到大梁,世人只知魏怀章全节而归,却不知有位姑娘,一样心怀百姓,一样心念故国,一样全节而归。他也希望,有朝一日,她的盛名不再被掩盖。 傅缘悲似是想到,问道:“师父,开间医馆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魏怀章闻言失笑,对她道:“魏家家产丰厚,等回了临安,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尽己所能,弥补对她的亏欠。 傅缘悲闻言笑开,丝毫不觉得花师父的钱有什么不对,在她心里,她和师父是生死一体的!便笑道:“看来我们以后,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魏怀章亦笑:“是,再也不会了。” 在雁峡关休息了三日,本打算只休息一夜,但傅缘悲担心路上没法及时给他熬药,便要求多待了两日,用这两日功夫,将他所需的药都制成了药丸,以应对路上无暇熬药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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