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玉琢看着眼前木讷少年,轻声道。 不思归将要开启,她不能错过师父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机会。 陈云起低低地嗯了一声。 看着他神情沉郁,玉琢眼睫颤动,又道:“陈云起,你没做错什么,别自责。” 他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他是个凡人,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陈云起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突兀问道:“修士也有要害吗?” 玉琢被他问得一怔,还是回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因为修行功法不同,身上命门也就不同。” “不过,”她指了指陈云起眉心和丹田,“这两处,是修士身上最重要的地方。” “谢谢。”陈云起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移动,最后道。 说完这句,两人便都沉默下来,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玉琢骑上毛驴,对他扬起一个笑:“我走了。” 陈云起点头。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陈云起,好好活着。” 别做傻事。 玉琢猜到了陈云起有报仇的心思,但她不知道,陈云起已经遇到了那个害死吴青阳的凶手。 陈云起看着毛驴上回头的少女,挤出了一个有些别扭的笑。他实在很少笑。 无论如何,谢谢她。 至少在她眼里,他们这些凡人的命不是微尘。 回到家中,姬瑶仍旧坐在檐下竹椅上,未曾有苏醒的迹象。 陈云起走入房内,看着那只快装满钱的扑满,良久,将之高高举起。随着一声脆响,铜钱顿时落了一地。 当年为了给陈稚治病,陈云起卖掉了父母留下的三亩良田,一直到临死前,陈稚还惦念着这件事。 等她的病好了,赎回那三亩田,再买头牛,她和阿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 陈云起记得这件事,所以在陈稚离开后,他小心翼翼地攒起每一枚钱,想将那三亩田买回。 如今只差一点,便够了。 陈云起蹲身将铜钱装起,出门时看着姬瑶,将竹椅抱起,放在厅堂中。 至少这样,她不至受风雨侵扰。 陈云起带着所有钱去了杏花里唯一一家酒肆。 他买了三只烧鸡和一坛好酒,去了药铺,走进药铺时,双眼通红的吴郎中正翻着医书,犹自不肯放弃。 柜台上堆着两三百枚铜钱,见陈云起看过来,吴郎中哑声道:“里正送来的,大家凑了钱,说好歹给他买副棺材。” 杏花里中乡民,都只是寻常凡人,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陈云起将烧鸡和酒放在了桌上。 吴郎中忽地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他向来是一文钱不肯多花的。 陈云起没说话,沉默地打开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地咀嚼了起来。 在乡野间,烧鸡算得上最难得的美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吴青阳平时最馋的也是这样一只烧鸡。 只是如今陈云起为他买来,他却已经什么也吃不下了。 “六婶的烧鸡果然是一绝。”吴郎中见状也不客气,抓起另一只烧鸡,吃得满手流油,还不忘揭开酒封,抱着酒坛痛饮一口。 陈云起不喝酒,这坛酒自然是为吴郎中准备的。 直到将一只烧鸡吃得干干净净,陈云起才看向吴郎中,开口道:“吴叔,我走了。” 吴郎中已经喝得半醉,他抱着酒坛,应了一声,没留意陈云起从药柜中取出了什么。 钩吻草是世间至毒,寻常难见,这几株还是吴郎中之前进山时无意发现的,对吴青阳再三叮嘱别乱碰,吴青阳顺口将这事告诉过陈云起。 就算有许多神通,修士也是人,钩吻对他们应该也有些效用。 陈云起将剩下的铜钱尽数放在了柜台上,这些钱,应该足够买两口棺木了——如果他还能留下尸首来。 最后,他站在矮榻旁,看着吴青阳心口那道凹陷的掌印,和他记忆中老者的手再次比对。 没有错。 陈云起腰间别着那把砍柴刀,抬步走出药铺,神情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陈云起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到头来,他救不了自己的妹妹,也救不了吴青阳。 但现在,他至少还有一件事能做。 陈云起当然怕死,这世上有几人能做到不畏惧死亡? 好在他已经没有牵挂了。 他没有父母,没有妹妹,现在,连唯一的朋友也将没有了。 小小的杏花里为什么突然涌入了这么多了不得的大人物,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们什么也不是。 可陈云起不明白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依照市井流传的故事,这种时候该有个游侠出现,惩恶扬善。 但故事终归只是故事,除了吴郎中和陈云起,没人会在意吴青阳的生死。 陈云起想,没错,他的确是只是个卑贱低微,不值一提的庶民,但匹夫尚有一怒。 陈云起还有一把刀,一把原本用来砍柴的刀。 日头偏斜,午后的阳光越发刺目,空荡的陈家小院内,少女睫羽颤动,终于睁开了双目。 沉睡时发生的种种自眼前闪过,姬瑶张开手,那枝碧玉桃花落入了她掌心。 她眼中现出一点兴味。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花。 也是因为这枝碧玉桃花,姬瑶才会提早醒来。 微垂下眸,桃花消失在掌心,她看向了院外。
第十四章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门外,脸上还残存着几分醉意的吴郎中急得满头大汗。喝完那坛酒,他醉得不轻,睡了一个多时辰才悠悠转醒。 等发现柜台上多出的铜钱后,他心中立刻升起不详预感,陈云起这臭小子要干什么?! 素日最是抠门的人,怎么突然这样大方了? 吴郎中来不及多想,一路狂奔到了陈家小院。 门被突然打开,吴郎中身形向前扑了一扑,踉跄几步才站稳。 “云起?!” 他没有找到陈云起,只看见了厅堂竹椅上的姬瑶。 “是你……”吴郎中认出了姬瑶,喃喃道,“你还没死?” 怎么会,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承认自己医术不精,但不会连那么明显的伤势都诊错。 不过现下他无暇探究此事,如今更重要的是陈云起的下落。 “云起呢?你可知道云起去哪里了?”吴郎中也只能向唯一在陈家小院中的姬瑶发问。 姬瑶望向远处山林,淡淡说了句:“去送死了。” 吴郎中怔愣在原地。 姬瑶未曾再说话,她没想到,自己沉睡两日,杏花里中却是生了不小变故。 即便她如今仙骨俱碎,此间发生种种在她眼中仍是无所遁形。 所以她也能看到,陈云起快死了。 他将姬瑶带回家中,让她得以避开日光,不至神魂寂灭,所以姬瑶还他一命,用两枚杏果修复他被人暗伤的丹田。 因果本已两清,但现在,陈云起还不能死。 姬瑶要做陈稚,陈云起便最好活着,因为他是陈稚的兄长,是姬瑶维系陈稚这个身份最好的选择。 所以陈云起最好活着。 姬瑶缓缓从竹椅上站起身,她的动作很慢,僵硬得像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 吴郎中看着这一幕,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 被放置在一旁的油纸伞飞上前来,浮在姬瑶身旁,吴郎中惊惧地退了一步。 姬瑶没有理会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下一瞬,她的身形便出现在日光之下,同一时间,油纸伞蓦地撑开,浮在半空,为她遮蔽住上方日光。 玄黑披风下,姬瑶脸上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也不见任何情绪,她再次抬步,身影已经消失在院中。 吴郎中愣愣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咬牙追了上去。 杏花里外,山林深处。 老者盯着陈云起,阴冷目光让人有不寒而栗之感:“你回来得太晚。” 陈云起低着头,姿态难掩畏怯,他低声回道:“我对山路不熟……”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他在这山里砍了快十年的柴,对这片山林的了解,绝不亚于杏花里中经年的猎户。 不过这件事,梁叟当然不会知道。 他冷冷地扫了陈云起一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随后抬手一抓,陈云起手中盛满汤药的木碗便落入老叟手中。 若是陈云起在汤药中下毒,那他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 以化神修士的感知,汤药中若有异常,如何瞒得过梁叟。 一旁,陈云起缓缓抬起头,盯着眼前瘦弱阴沉的老者,那双眼中压抑着汹涌波涛,似乎随时要将人吞没。 他只有一次机会,陈云起的手握住了别在腰间的砍柴刀。 就算梁叟深受重伤,难以起身,也不是一个凡人轻易能斩杀的,陈云起早就从玉琢口中了解了五境修士的可怕。 他清楚,自己将要做的事,或许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没有分别,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凡人或许是蝼蚁,但蝼蚁,也有出刀的权利。 陈云起的手握紧了刀。 山风刮过林间,古树参天蔽日的枝叶中投下微末日光,周遭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就是这一刻,陈云起拔出了刀,少年的身体高高跃了起来,刀锋落下的方向正是闭目修行的老者。 那是他出过最快的一刀,如白虹贯日,刀锋携雷霆之势,落在了修士最为重要的黄庭之处。 鲜血自伤口涌出,梁叟猛地睁开眼,对上陈云起满是仇恨的双目。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凡人,竟有胆子向自己挥刀。 这一刀出得太快,加之他本就在调息镇压水精,猝不及防间竟让陈云起得了手。 干瘦如树皮的脸因为愤怒更显阴戾,梁叟含怒拂袖,落在山石上的陈云起便倒飞而出,身体撞上地面碎石,接连滚了几圈才止住去势。 手中砍柴刀滑落,在方才梁叟随手一击下折断为几截,陈云起余光看见似乎并无大碍的梁叟,心中升起一股绝望。 心血翻涌,他感受到五脏六腑都传来剧痛,口中因此呕出大量鲜血,连爬起身的力气也不剩。 他没有机会了。 陈云起的刀成功伤了梁叟,但也仅此而已。 一把砍柴刀,又怎么可能真的杀得死五境修士?陈云起清楚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在刀刃上涂上剧毒。 可惜这也不能将梁叟如何,只带给了他些麻烦。 钩吻的毒性,即便是修士,也不能完全免疫,何况梁叟体内本就有残毒未清,此时钩吻入体,又激起了余毒震荡。 梁叟飞快封住自己周身几大穴窍,阻止毒素蔓延,低头看着腰间伤口,心中怒火越发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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