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样说,陈云起终于松了口气,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这时才感受到浑身传来的疼痛。 吴郎中注意到他脖颈上青紫掐痕,起身走向药柜:“我给你抓些药敷上,放心,这回不要你的钱。” 说起钱,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拿出了放在柜台下的钱袋:“你数数,看有没有少。” 陈云起握着那袋钱,想起已经被吃进肚的烧鸡和酒,不免有些肉痛。 第二日他再来药铺的时候,吴青阳已经醒了,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念在他重伤初愈,吴郎中也没好意思立刻使唤他做什么,且先休养两日是正经。 在争夺先天道韵的修士离开后,杏花里又迅速恢复了往日安平与生机,像是之前令各处门户紧闭的混乱不曾发生过一般。 凡人或许真的就像野草,即便为逆境摧折,仍有蓬勃生命。 “云起!”见了陈云起,吴青阳双眼一亮,远远就向他拼命挥手。 陈云起没说话,上下打量他一番,就地坐在了吴青阳身旁。 “听我师父说,你为了我去找那个老东西报仇了,云起,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吴青阳说着,一脸感动地张开手,向陈云起抱了过来。 陈云起身体后仰,娴熟地避开他动作:“伤都好了?” 吴青阳闻言握拳向他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放心吧,我现在感觉自己壮得能打死一头牛。” 相比之下,昨日才受过伤的陈云起看起来脸色反而更不佳。 “那就好。”陈云起吐出几个字,木讷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话和从前一样少。 吴青阳也早习惯了:“我师父说这回死里逃生是件大喜事儿,该好好吃一顿去去晦气,你什么时候有空?” 听他这么说,陈云起抬头望向杏花里上方翻卷云层,沉默一瞬才开口:“我要走了。” 吴青阳脸上露出点茫然。 要离开杏花里的是姬瑶,不过陈云起也会随她一起去。 她如今的身体还不能接触日光,甚至难以随心意操控,留陈云起在身边也算有备无患。 听完陈云起的解释,吴青阳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或者陈云起会有一天离开杏花里。他以为他们应该像祖祖辈辈一样留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然后就是一生。 或许从那些修士出现在杏花里开始,一切就注定不同了。 吴青阳在愣神片刻后笑道:“出去看看也不错,那位姑娘那么厉害,或许跟在她身边,云起你以后也会成为武宁君那样的大人物!” 武宁君闻人昭一生可谓传奇,他不过庶民出身,父母早逝后,靠在集上卖狗肉为生。后意外加入上虞边军,以战功晋升,同时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十余年间晋位宗师,领上虞边军取得数次大捷,为上虞国君封武宁君,赐国姓闻人。 闻人昭的生平在上虞为庶民传唱,他以微贱出身赢得尊位,无疑让这些庶民在重压之下看到了一线改变命运的希望。 而这一线希望,便足以让他们支撑下去。 陈云起想起了那日在景弈府中见过的男人,他想起了闻人昭高高在上的漠然和对庶民的不屑一顾。 “不。”他开口道。 他绝不会成为武宁君闻人昭那样的人。 吴青阳不知道他所想,还道:“要成为武宁君那样的大人物,的确有点儿难。” 陈云起闻言也没有向他解释自己话中意思。 他不打算将曾经在景弈家中发生的事告诉吴青阳,这些事,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那不如不说。 听了吴青阳一顿絮叨,陈云起离开药铺时已近巳时。 在离开杏花里前,他决意先买匹代步的劣马,这是为姬瑶,也是为他自己打算。否则她若又睡了过去,他岂不是只能背着她上路。 想到这毕竟是为姬瑶挑的坐骑,陈云起特意问过她意见,两人一道出了门。陈云起找出当日陈稚用过的帷帽,她自幼体弱,冬日不能见风,是以出行都会戴上这顶帷帽。 比起撑伞,帷帽更低调许多。 杏花里不算大,里中乡民想买卖牛羊都需要去一趟樵县,但陈云起没打算买多好的马,没必要费这个事,所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养着几匹驮马的乡里酒肆。 “买马?”吴六婶看了一眼陈云起,又打量起他身旁戴着帷帽,披风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姬瑶,心下犯起了嘀咕,陈家小子身边怎么突然多了个姑娘? 见陈云起点头,吴六婶又道:“你这是要出门?” 陈云起再次点头,多解释了一句:“去探望一位叔父。” 这么多年,也没听说陈家还有什么亲戚啊?吴六婶暗道,不过陈家毕竟是杏花里的外姓人,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亲戚也不奇怪。 “这马可不便宜,一匹至少要两缗钱。”她向陈云起比划了个数。 “我看啊,你也别买什么马了,”吴六婶为他参谋道,“不如买头骡子,比马便宜多了,还不挑吃喝。” 陈云起的目光顿时从几匹驮马转向了不远处的马骡,除了看起来不如马神骏,骡子似乎确实实用很多。 他正要答话,却感到一道若有实质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陈云起转头,对上了姬瑶帷帽下投来的目光。 “……马骡便宜很多。”他试图和姬瑶讲讲道理,总要考虑一下路上要用的盘缠,她可以不吃不喝,他却不行。 可惜姬瑶并不打算和他讲道理。 “你可以不用买。”姬瑶轻飘飘道,“届时我将你变作一匹马便是。” 这话听起来像是句威胁,也的确是句威胁。 而陈云起不敢不将这句威胁当回事,毕竟,姬瑶是真有能力将他变成一匹马。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果断选择低头。 姬瑶挑的是几匹驮马中看起来并不算健壮的那匹,相应地,它的要价只比两缗多上些许,终于让陈云起感到些许安慰。 只是看着买完马后近乎空荡荡的钱袋,他还是有种快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攒下这些钱他用了两年,但花光却只需要不到两日。 吴六婶数着钱,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其实比起买马骡,陈云起买马她赚得更多。 在契约上按了手印,她看着坐在马上的姬瑶,悄悄问陈云起:“这姑娘是谁啊?” 陈云起沉默一瞬,低声回道:“她是我妹妹。” 随即拉着缰绳,向酒肆外走去。 什么?!可他妹妹不是早就…… 吴六婶望着他和姬瑶的背影,一脸莫名。 陈云起的妹妹陈稚病逝在两年前,而现在,姬瑶以陈稚的身份,重新行走于世间。
第十七章 离开杏花里前,吴青阳陪陈云起一起去祭拜了他父母和陈稚。此行不知何时归来,临走前他当然要来看过他们。 一大一小两座坟茔并列,坟中埋的,是陈云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 两人一起动手,没多久便将周围杂草清理干净——陈云起本就常来祭扫,是以坟上所生杂草本就不多。 除尽杂草,他站在坟前,默默看着碑上镌刻的名姓,久久无言。 陈云起本以为自己的余生注定会留在杏花里度过,守着父母和妹妹的坟茔,努力赎回当年卖掉的三亩水田。若是到了年纪有不嫌弃他的姑娘,便娶妻生子,从此耕田劳作,很快便是一生。 但现在他要离开了,离开杏花里。 陈云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其所能地活下去。 他会好好活着,因为他答应过爹娘和吱吱,一定会好好活着。 “放心吧,这还有我呢。”吴青阳见他一直望着坟冢,以为他担心自己走后无人祭扫,开口道,“你走了之后,我会记得常来给伯父伯母还有吱吱祭扫。” 陈云起应了声,蹲身捡起祭扫后的烧鹅,分了吴青阳一半。 这只烧鹅是吴青阳带来的心意,陈云起险些为他拼上性命,他心中感激,却不知自己能为陈云起做些什么。听说他今日要来祭扫,特意买了只烧鹅。 不过在这偏远乡里,即便是用作祭品的肉食也从来没有浪费的道理,最终都是要吃进肚中,并不讲究什么避讳。 于是两人坐下来分了这只烧鹅,吴青阳看着陈稚的坟茔,忍不住问道:“云起,你说那位姑娘,为什么非要做吱吱啊?” 直到现在,陈云起和吴青阳都还不知姬瑶名姓,只能用那位姑娘代称。 她比那些出现在杏花里的修士还厉害,为什么非要顶替一个凡人的身份? 这个问题陈云起当然也回答不了,他对姬瑶的了解并不比吴青阳多多少。 “可是杏花里大家都知道,吱吱两年前就……”吴青阳没把这句话说完,他知道每提起这件事一次,陈云起心上伤疤就要被揭开一次。“若是有人问起,不是轻易就会被拆穿么?” 他说得一点不错,杏花里不算大,陈稚病逝之事里中乡民都是知道的,当日她下葬之时,也多亏了里正带人帮忙。 对于姬瑶行事,以陈云起和吴青阳有限的阅历,实在推论不出什么来。 祭扫完毕,陈云起也没有耽误,起身回返,他今日便要离开杏花里。行装早在昨日已经准备好,陈云起的东西本就不算多,一个包袱足矣。 其实当日梁叟那枚纳戒如今正收在陈云起手中,但纳戒需以神识取放,也就是说,能用这枚纳戒的,至少是二境修士。而陈云起如今只开了黄庭,甚至还未曾正式踏入修行,自是用不了。 知道陈云起要离开的人不多,特意来送他的,也只有吴青阳和吴郎中。 竹筏上,姬瑶一身为披风包裹,帷帽遮蔽了面容,未有分毫暴露在天光之下,看起来颇有些古怪,引得摆渡的老艄公不由频频打量。 陈云起牵着马走上竹筏,等站稳后回身,便对上吴青阳和吴郎中各有意味的目光。 离别终究不是能让人展颜之事。 陈云起看向吴郎中,抬手一拜:“过往年岁,多谢吴叔照拂。” 父母意外身亡时,陈云起也不过十岁。他父母走得太过突然,根本没有为他留下什么余钱,但体弱的陈稚根本离不了汤药。以当时陈云起的年纪,便是砍柴又能换得多少银钱?多亏吴郎中暗暗照拂,兄妹二人才能艰难活了下来。 当年吴青阳领着陈云起去药铺蹭饭,吴郎中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过半个不字。 此时看着少年已渐渐褪去稚嫩的面容,吴郎中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转眼,这最是木讷寡言的小子也长大了。 “出门在外,记得万事小心。”吴郎中将提前备好的常用药递给了陈云起,他一向抠门,这时却没提钱半个字。“离了杏花里便要学聪明些,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才是正经,别跟人争一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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