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子歇不再说话,宿昀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内殿中骤然安静了下来,一时只剩下宫人动作的轻微窸窣声,这片有些凝滞的沉默一直延续到宿昀起驾出行。 君王车驾一路自商王宫而出,径直向玉京城外滁虞山而去。 宫中禁卫着甲胄,身骑玄虎,护卫在君王銮驾左右,前后仪仗赫赫扬扬,大商玄虎旗在风雪中飘扬。 玄虎为大商图腾,商王宫中豢养数只,每到大场合时便都要牵出来撑撑场面。 滁虞山行宫之中,宿昀到时,玄商朝臣并众多玉京世族已经候在此处,但主位下首的位置尚且空缺。 在君王倚仗抵达行宫之时,长孙静一行也终于出现在滁虞山上。 齐整的马蹄声响起,声势浩大,抬头望去,只见绣有长孙氏族徽的玄色旌旗在风雪中铺展,长孙静未坐辇驾,着玄色深衣驭使龙驹而来,傅集与长孙恒龄等人紧随其后,数名骁武卫铁骑随行而来。、 龙驹脚力上佳,不过片刻长孙静一行便已越过冗长仪仗,追上缓缓而行的君王辇驾。 宿子歇骑在玄虎上,自君王玉辇旁转头,恰好对上青年冷冽目光,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缰绳。 长孙静着实生了一副好相貌,骨相优越,不过过高的眉骨投下阴影,让他面容平添几分肃杀,分明有鹰视狼顾之相。 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宿子歇不由自心底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他紧紧抿住唇,面上神情似乎因为用力太过而变得僵硬。 衣袍之下,宿子歇身形绷紧,像是一张被陡然拉满的弓,被他深埋在回忆中的旧事,在见到长孙静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他眼前仿佛只见一片血色。 宿子歇的母亲出自没落小世族,又是旁支血脉,家中境况比之庶民其实好不了多少,却还要撑起世族的架子,过得着实不易。 十六岁,为了让唯一的妹妹能有个好前程,她自愿入宫为婢。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因容貌姣好之故,得宿昀宠幸,有了封位。 不久后,她怀上宿子歇,却在生他时难产,未过多久便因病过世。 也是因此,为了照顾阿姐留下的孩子,宿子歇的从母(注一)成缨放弃了自己原本的志向,入商王宫中做了女官。 宿昀对此也未多作计较,遂了她的心愿,成缨既然愿意照顾宿子歇,那让她留在他身边也无妨,这不过是件小事。 于是从宿子歇还是襁褓中的婴孩起,成缨便陪在他身边,他自幼失了母亲,却又有了另一个母亲。 从蹒跚学步到识字辩经,皆是成缨在教导他。 成缨长于诗书,看得最多的一卷则是《商律》,如果不是为了宿子歇,她应当不会入王宫。 她出身世族,若能得引荐,便可入朝为官,这便是世族与庶民的分别了。 成缨的志向并非是宫中分管琐事的女官,而是明断是非的法吏。 大约是受她影响,自幼耳濡目染之下,宿子歇不过五六岁时便已能背下玄商不少律法条文,与人辩证。 身边宫人若有不端,他也不会根据喜好行事,要按宫中律令一丝不苟地处置。 这样来看,宿子歇未来定是要做法家门徒的。 不过世事无常,宿子歇七岁,岁末,宿昀于商王宫中大宴群臣,骁武卫诸多将领皆列席其中。 那时他尚年幼,宴席过半,成缨便带着他告退,却在宫室外遇上了酒醉离席的骁武卫将领。 成缨姿容甚美,他醉后忘形,不仅以言语调戏,更是近前动手动脚,甚至在宿子歇要阻他时,反手将其推倒,对成缨欲行不轨。 宿子歇撞上石栏后便陷入昏迷,未曾得见之后种种,只听人说成缨尽力反抗之下终于引来宫中禁卫,将这名失状的骁武卫将领押至宿昀面前。 偏殿之中,骁武卫将领拒不认罪,反诬成缨主动勾引,后又自污构陷于他。而宿昀似乎也信了他这一面之词,竟要降罪成缨,列席在旁的长孙静却要杀她以全骁武卫之名。 自昏迷中醒来的宿子歇愤懑不已,当即自内室冲出,厉声斥骁武卫将领虚言。 成缨想阻止 ‘于王宫之中对女官欲行不轨,此其罪一;罔顾尊卑,伤国君公子,此其罪二;虚言蒙蔽君王,为大不敬,此其罪三!请君父明察!’宿子歇不顾成缨示意,扬声开口。 在他尚有几分稚嫩的话音落下后,坐在上首的宿昀久久未曾开口,偏殿顿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许久,主位上的宿昀看着长孙静,神情幽深难测:‘卿如何看?’ 对上君王目光,长孙静徐徐开口:‘公子所言有理,是我未曾约束好麾下,令其触犯律法。’ 在一室凝滞中,长孙静站起身,一步步向宿子歇走近。成缨想护住宿子歇,却被内侍押在一旁,挣脱不得。 在对上长孙静双眼的那一刻,宿子歇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强撑着稚弱身躯,试图挡在自己从母身前。 就在这一刹,雪亮刀锋闪过,扑溅开的热血淋湿了宿昀半张脸,他僵硬地回过头,只见女子已是身首分离。 在他目光看来的瞬间,成缨的唇动了动。 ‘别怕……’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对他说,别怕。 宿子歇呆呆地站在原地,耳畔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冬日的风雪中,他浑身血液也都随之冷了下来。 他神情只见一片空白,连哭也都忘了。 长孙静随手将从禁卫腰间拔出的刀扔下,武道宗师的一刀实在太快,快得甚至不是一个七岁的孩童能看清的。 他看向宿昀,语气平静如常:‘而今,应当无人触犯律法了。’ 既然这王宫中不曾存在过一个叫成缨的女官,那骁武卫将领何曾触犯了什么律法。 玄商的律法,在上位者的心意下,不过一纸空文。 滁虞山上的风雪中,宿子歇再次感受到同七岁那年一般,自肺腑中传来的森冷寒意,但这一次,他对上长孙静的目光,未再躲闪。 不过一眼,长孙静的视线便一掠而过,他手上沾染过无数血腥,只怕也记不清十多年前商王宫中那片血色了。 以宿子歇如今的身份,也不值得他投以多少注意。 “臣见过君上。”在靠近玉辇之时,长孙静抬手一礼,口中徐缓道,全然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冕旒垂下,宿昀面上噙着些微意味不明的笑意:“长孙上卿不必多礼。”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于滁虞山别宫中下马, 长孙静一行人向山巅青云台行去,在他身后,自有宫人上前妥善安置骑兽。 青云台上, 玄商朝臣与玉京诸多世族子弟已然列坐在此, 远远看见长孙静的身影, 已有世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青云台上的议论声暂时为之一歇,众人转头望去, 随即先后站起身来,皆向长孙静抬手作礼:“我等见过上卿——” 即便君王在前, 大约也不过如此。 姚静深心中叹了一声。 在这般场面下,他与姬瑶等人仍然安坐于位次中, 未有任何动作, 在众多躬下身来的人中不免显得有些突兀。 若有若无的视线在姬瑶几人身上徘徊, 其中意味各异。 前日长孙氏和钦天学宫之间发生的争端,玉京几乎无人不知。 他们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长孙氏为敌? 有不少人也在用余光暗暗窥探长孙静的反应,猜测他是否会当场发作。 长孙静的目光越过姚静深看向了姬瑶,她抬眸, 青年眉目冷峻, 眼中情绪幽微不可测。 谢寒衣只觉他好像是一头蛰伏在阴影之中准备捕食的凶兽, 只需时机一到,便会扑出撕咬猎物的咽喉。 他很危险, 谢寒衣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 显出几分护持姿态。 姬瑶就坐在他身旁,面对长孙静的审视, 她神情仍旧只见一片冷淡。 这世上想杀她的人不少,却还没有人成功过。 大商尊玄色, 今日姬瑶也着玄色裙裳,金线混入织锦中,似有粼粼波光。 碎雪飘落,还未落上她的肩头便已被法衣上的禁制消融,她面色恍如霜雪。 在长孙静身后有两张还算眼熟的脸,长孙恒龄在看向钦天众人时,面上不由有忿忿之色。同样在姬瑶手上狠狠吃过亏的傅集却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本就阴郁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邪气。 在众人注视下,长孙静收回目光,自姬瑶等人面前错身而过,未曾就他们的举动发难,径自坐上了早已为他安排好的位置。 长孙恒龄似有不满,却不敢贸然开口。 在场玄商世族交换过眼神,目中颇有深意,看似平静的局面下,分明有暗流汹涌。 “君上到——” 未及众人坐下,随着内侍一声高呼,宿昀也携宿子歇前来,君王仪仗浩浩荡荡,青云台诸多朝臣无论心中作何想,此时都向面前君王躬身行礼。 宿昀缓步自众人面前走过,君王威仪凛然,他坐上主位,俯视着下方众人,玉冠冕旒轻微晃动,在滁虞山的风雪中徐徐开口:“诸卿免礼。” 在君王落座之后,参与这场演武的两方将领也走上了青云台。 玄石军主将自然是将离,此时他携麾下十余将领着玄甲走上青云台,在经过姬瑶和谢寒衣身旁时,目光也未有半分偏移,好似之前月余的相处并不存在。 在宿昀手段下,在场少有人知传闻在钦天学宫闭关的姬瑶和谢寒衣,其实一直留在玄石大营之中。 至于骁武卫一方则着银甲,为首将领中年模样,面容冷肃,有不怒之威之色。 他是骁武卫中大将之一,许明河。 数年以来,骁武与玄石演武,皆为前者得胜,这本是扬名的好机会,是以长孙静原打算令傅集为此次骁武卫演武主将。 不想他在回到玉京的第一日便莽撞招惹了钦天,长孙静自是要令他受些教训,因此此番迎战玄石军的主将才会是许明河。 甲胄碰撞,两方将领皆在宿昀面前半跪下身,礼官出列,手捧玉简,高声宣读提前便已经写好的祝祷之词。 就算这场演武本质上是宿昀与长孙静的博弈,但明面上还要想些得宜的托词,只道是告慰先祖,宣扬玄商威严。 这悉心写好的祝祷词并没有多少人认真听了,只面上做出一副肃穆神情而已,直到礼官话音落下,颇觉无聊的世族才略微打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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