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集看着他的神色,负手而立,徐徐道:“从前我有个妹妹,虽然做乞儿衣不蔽体,难以得食,但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不算太难过。”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然后呢?”叶望秋忍不住追问。 傅集似乎陷入了回忆,轻声道:“后来她在沿街讨食时,惹了贵人的眼,被碾死在了车轮下。” 庶民性命轻如草芥,轻易便能抹去。 叶望秋不由沉默下来,傅集却笑道:“无妨,后来我入骁武卫后,便带着人将那位贵人满门都屠了。” 听着这番话,叶望秋欲言又止,面前的傅集似乎也没有那般面目可憎了。 便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姬瑶清冷的声音:“他没有妹妹。” 啊?叶望秋面上隐隐现出茫然之色,傅集方才说得如此情真意切,难道都是假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在听到姬瑶这句话时, 傅集不由轻啧一声,他收了脸上状似缅怀的神情,神情中流露出几许漫不经心, 向并肩而来的姬瑶和谢寒衣抬手一礼:“瑶山君, 谢道子。” “之前未曾听闻, 原来瑶山君还精通占星卜筮之术。” 对上姬瑶目光,傅集嘴边噙着笑, 丝毫没有被人拆穿说谎的不自在,口中犹自试探道。 “不算精通, 但观你的命,足矣。”姬瑶未曾在意他话中试探, 淡淡回道。 她于镇魔塔中悟得步天歌, 这是紫微宫不传之秘, 连仙神命盘也可一观,何况凡人。傅集如今不过四境,姬瑶只需心念一动,便能分辨他话中真假。 所以傅集没有妹妹。 他的身世其实也无甚寻常, 幼时在天灾中失了父母, 从此沦为沿街讨食的乞儿, 受尽冷眼嘲讽,饥寒交迫。九州之上, 这样的事从来不在少数, 身世可怜的庶民不知凡几。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 在被饿死或病死前,傅集被长孙静捡回了府中, 得他亲授枪法,在战场上铸就赫赫凶名。崭露头角后, 他便被长孙静收为义子,从此玄商世族也要对他避让三分。 知道傅集方才的话都是假的,叶望秋只觉自己满腔同情和感动都喂了狗,不过他实在不明白,傅集编出这样一番瞎话有什么意义。 其实原因说来也很简单,如今长孙静身死,傅集因夺回玉京的功劳升任骁武卫统帅,成了宿昀手下重臣,对现在的他来说,与钦天修好显然是有必要的。 至少在无利益冲突的前提,就算不能做朋友,也不必成为敌人才是。 傅集行事恣睢疯狂,对人心却堪称洞明,所以他也知道如何能令如叶望秋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对他改观。 可惜姬瑶和谢寒衣出现在这里,轻易便拆穿了他的谎话。 不过傅集也不觉得太失望,左右也是随意为之,便是不成也无妨。 此时面对叶望秋的质问,他更是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用意道出,未作隐瞒,让叶望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垮着脸,不太高兴地看向谢寒衣,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好骗么? 谢寒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叹了一声,叶望秋的脸顿时垮得更厉害了。 “你果然是个行事无所顾忌的恶徒。”以叶望秋的思维,着实无法理解傅集这样的人。 傅集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似乎看出了叶望秋的未尽之语,面上噙着笑意:“所以我这样的恶徒,会做出背主之事,也不值得奇怪。” 谢寒衣有些好奇:“我听闻长孙静虽不是好人,但对你似乎还不算差?” 正是因为长孙静,傅集才能有今日。 “那又如何?”对此,傅集只是轻飘飘地反问。 那又如何。 人当然不会对看守门户的恶犬太差,但恶犬做得久了,未免也会厌烦。 “所以你为什么会选择倒戈向商君?”叶望秋没忍住问了一句,直到赤霄军顺利进入玉京城门,他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傅集竟然会选择背弃长孙静,倒戈向宿昀。 闻言,傅集摸了摸下巴:“这个嘛……倒是与元霜有些关系……” 听他这样亲近地唤赤霄军统帅的名字,叶望秋不由微微张大了嘴,难道他们之间…… 不过傅集话还没说完,突有一枚石子隔空飞来,好在他及时伸手握住,那股力道还是震得他掌心隐隐发麻。 这证明出手的人丝毫没有留情,俨然打算让他脑袋开花。 “本帅与他,除了一起杀过北夷人,再无其他关系。” 牧元霜自下方广场行来,经过边境风沙数年洗礼,她的嗓音粗砺异常。即便今日没有着甲,在她行来时,也不免让人感受到浓重杀伐之意。 一步步走上石阶,牧元霜语气冷淡:“本帅不过曾帮你向君上去信,休要言语闪烁,攀扯本帅。” 傅集笑了起来:“好歹共事一场,牧帅不必如此冷淡吧。” 当日傅集被流放边关,正是在牧元霜手下,也是因此,傅集才会与宿昀有了联系。 叶望秋满脸无语地看着傅集。 傅集耸了耸肩:“至少方才那句,不算谎话。” 他自己想得太多,便与他没有关系了。 傅集所做一切,从来只是为了自己,一开始只是为了活下去,后来便是为了活得更好。 所以当日,他会为了长孙静一句话,拖着断腿,撑住一口气,一路爬到长孙氏府门前,终于做了长孙氏的奴仆。 后来,也是为了向长孙静表忠心,他不惜屠了与其为敌的御史大夫满门,乃至如今,他选择倒戈宿昀,无一不是为了活得更好。 虽然给长孙静做狗也算风光,但狗做得久了,总归还是有些厌烦了。 叶望秋当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傅集,这是他从前十多年中都未曾见过的一种人。 “真不知道商君为何还要重用你。”叶望秋嘟囔了一句。 傅集负手而立,站在石阶向下望去,他含笑道:“若没有我这等奸佞小人,如何显得出所谓光风霁月的君子来。” 他从不讳言这一点。 有的时候,他这样的人,于君王而言更有用。 说话间,姚静深从殿中行来,见牧元霜也在,不免有些意外,抬手向她一礼:“不知牧帅前来钦天,是为何事?” 身为赤霄军统帅,牧元霜此番奉王命回援玉京,不日便需赶回边境,留在都城这些时日,她也事务繁忙,不想今日竟有空来了钦天学宫。 “听闻钦天学宫有意立兵道,牧氏旧日藏有数卷兵书,留在我手中也无用,今日便都带来了。”牧元霜淡淡道,“恰好滁虞山事毕,年节将至,玄石军在山中行猎,将离托我送来几头鹿。” “那便多谢牧帅了,还请入内,饮一杯薄茶。”姚静深抬手将牧元霜请入殿中,不必他开口,傅集已经十分主动地跟了上去。 直到午后,牧元霜与傅集才先后离去。 这是旧年最后一日,在学宫诸多事务安排妥当后,姚静深便令钦天学宫众多仆婢休沐,又重重给了赏赐,赢得一片谢恩声。有楚原君留下的灵物,钦天学宫自是不会缺钱的。 今夜便是除夕,虽然前不久才经历了一场大变,但好在事态控制得及时,未曾波及诸多黔首百姓,玉京如今已然恢复了往日热闹。 夜色渐渐变得浓稠,城池中一片灯火通明,就算玄商地处偏远,国中算得穷困,作为都城的玉京还是颇有几分繁盛景象的,无数黔首携家带口出游,热闹非凡。 众多仆婢都各自归家,或去了集上,钦天学宫中便只剩下姚静深几人,一时竟有几分冷清。 细碎雪花飘落,廊下架起炙炉,白日牧元霜亲自送来的鹿肉已经被处置好了,只用放上烤便是。 几坛灵酒放在桌案旁,既逢年节,姚静深便也容众人放肆一二。 姬瑶几次烤焦的肉片最后都进了谢寒衣的肚子,不过为了自己的胃着想,在姬瑶过了过瘾后,他接手了烤肉的事儿,让她安心喝酒就好。 吃了些鹿肉,又喝了酒,叶望秋兴奋地窜了出去,在雪地中撒起了欢。宿子歇和桓少白也陪他一起胡闹,三人扒拉着雪,打起了雪仗。 “师兄,看招!” 谢寒衣闻言回过头,雪球正好从他耳边错过,砸在了似睡非睡的姬瑶肩头。 叶望秋动作一顿,对上姬瑶面无表情投来的目光,心中暗道糟糕,抱头鼠窜道:“阿瑶,我错了!” 姬瑶站起身来,指尖微动,地面积雪顿时团成十数个雪球,向叶望秋追了去。 战团扩大,不仅姬瑶和谢寒衣,妙嘉和陈云起也随之加入,姚静深见众人闹成一团,坐在竹椅上,笑着摇了摇头。 正在他低头喝酒之际,一团雪球不偏不倚砸在了他脸上。 姚静深放下酒,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来,用雪球埋了敢挑衅老师的宿子歇。 一场恶战后,谢寒衣拉着姬瑶倒在雪地中,细雪飘落在眼睫上,少年转头看着她,目光相对,姬瑶脸上还有未散去的浅淡笑意,四周似乎倏忽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叶望秋等人的笑闹声隐隐传来,便在这一刻,有沉重铜钟声自商王宫的方向传来,绚烂烟火骤然盛放,照亮了漆黑夜空。 “看,有烟火!”叶望秋抬头道。 辞旧迎新,在这场盛大的烟火中,颇多风雨的天元四十七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阿瑶,新的一年到了。”谢寒衣抬手为姬瑶拂去发上飘落雪花,温声道。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姬瑶看着他,在漫天烟火中,嘴边缓缓勾起更深弧度,笑意纯粹。 谢寒衣失神一瞬,看着她,也不由笑了起来。 天元四十七年冬,玄商骁武卫统帅长孙静起兵谋逆,为瑶山君戮于玉京城外平业原。 次年春,原钦天宗弟子姚静深于玄商玉京城立钦天学宫,玄商境内,无数修士慕瑶山君之名而往。 同年,蓬莱李玄惑入大渊境内。 天元四十八年三月,上虞国君闻人骁病逝,膝下四女闻人明襄继任国君,任淮都桓氏家主为国相。 两月后,其兄闻人符离起兵作乱,未果,横死宫墙之内。是时,上虞国师诸明闭关不出日久。 天元四十九年秋,上虞国师诸明堪破虚妄,破无相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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