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老者的话,陈肆不免想起方才绝不算愉快的对话,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喜,口中回道:“我将令牌留给了她身边侍奉的人,只等不思归的事了结,将她带回淮都。” “看来,这位女娘并不讨喜?”老者观他神色,笑问了一句。 陈肆冷声评判道:“长于乡野,不知礼数!” 老者见此,笑叹了一声:“这也不能怪她,生母已逝,乡野之地又有谁能教导她?若非当年之事,她身为家主之女,本应在淮都金尊玉贵地长大,何至于沦落至此。” 一转眼,竟已是十四年过去了,谁能想到,被流放至边地的越氏竟还有起复的一日。 陈家家主过世的那位夫人,陈稚的母亲,就姓越。 当年越氏也是淮都颇有势力的一大家族,但天有不测风云,朝夕之间便面临倾覆的局面。 彼时陈氏虽未落井下石,但也及时与其撇清干系,以免受其牵连。体内流着一半越氏血脉,陈稚留在陈家,能不能好好活下来尚是未知数,是以她母亲才会将女儿交托心腹带其远离淮都,再三嘱托,哪怕她长大,也不必告知她身世。 作为一个母亲,她只希望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谁也没想到,十四年后,越氏族中竟有子弟突破五境,借此得以重回淮都。 眼见越氏将要起复,对陈稚不闻不问多年的陈家家主终于想起了这个自己流落在外的女儿。族中门客卜算出陈稚尚在人间,而陈肆恰好要前往此处洞天秘境,陈家家主便命他归家时将陈稚带回。 听了老者的话,陈肆撇了撇嘴,对越氏颇有些不以为然:“五境又如何,我陈氏何须惧他。” “这是自然,”老者笑意不改,一个五境修士,还威胁不了淮都陈氏。“不过本是姻亲,若能守望相助,自是最好。” 对这番话,陈肆不置可否。 老者知他年少气盛,也不多言,看向杏花里道:“前日不思归灵气涌动,先天道韵溢散,竟叫这乡里之地也得了好处。这里中杏树生长百年,本已有灵,如今将先天道韵纳于体内,不日应当就会结出一件至宝。” 听到先天道韵,陈肆也不免露出心动之色,但他望了一眼杏花里,最终还是摇头:“如今这乡里之中,不仅有洞庭湖居的前辈,还有那位随国五公子,即便留下,我也未必能争得机缘。” 就算老者出手,也多不了几分胜算。 既然知道此间机缘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不如尽早赶到不思归。 见陈肆头脑清醒,老者也有几分欣慰。待他坐上马车,老者拉了拉缰绳,两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迈步跑了起来,马蹄下生出暗色烟气,眨眼间便行过百里。
第八章 午后,腰间绑着砍柴刀的陈云起从杏花里中行来,走上摇摇晃晃的木桥,径直向山林中走去。 虽然昨日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但既然最终平安无事,便没有荒废今日时光的道理。 挑好一株大小合适的松树,陈云起抽出腰间砍柴刀,屈腿将重心下沉,挥手劈出第一刀。 虎口受到反震隐隐作痛,但长年累月形成的老茧形成了一重保护,他神情沉静,不疾不徐地挥出第二刀。 山林中响起乏味的砍树声,许久不曾停歇。 陈云起专注看着眼前松树,他的手很稳,随着他挥刀落下,树身那道刀痕越来越深。呼吸间吐纳的气息消散在空中,他挥刀的动作仿佛与之呼应,逐渐达到物我两忘之境。 无形灵气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体内一股热气升腾而起,游走着流经全身经脉。 天地灵气汇聚于一体,从无形化为有形,一遍遍游走过经脉,冲刷着穴窍。终于,在灵气不断冲刷下,陈云起经脉内的无形桎梏被冲破,他并无所觉,仍旧挥刀劈下。 松树于是在砍柴刀下应声而倒,他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自己握刀的手,方才那一刀…… 抬起头,在陈云起感知中,天地万物倏忽改了形貌。 他眼中世界从未这样清晰过,像是往日蒙上的那层薄纱猛然被人揭开。 陈云起左手手指屈伸,他的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变轻了很多,方才累积的疲惫一扫而空。山林中虫豸鸟叫之声听在耳中分外清楚,他甚至能看清数十丈外那只飞虫振翅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陈云起惊疑不定之际,身后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他转头,对上少女双目。 从灌木丛中爬出来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昨日在药铺见过的玉琢。 玉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陈云起,她今日进山是想找些珍惜草药,否则一人一驴还不知道得在吴郎中的药铺白干多久才能将债还清。 她养的驴实在好眼光,全挑了贵的吃。 将药草收起,玉琢看着陈云起,目光忽地一凝。 她爬起身,绕着陈云起前后左右认真地打量一番,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你已经开了黄庭?” 自己昨日见这少年时,他还只是个凡人呢。 陈云起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开口:“何谓黄庭?” “你不知道?”玉琢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连黄庭是什么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引气入体? 见陈云起的疑问不似作假,玉琢便又问:“你从前可听说过修行之说?” 陈云起自是没有听说过。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玉琢摸了摸下巴,她难得有这样为人师的机会,此时也不藏私,从头为陈云起讲起:“据说数千年前,十四州上有建木贯通天地,我人族先祖借建木前往九霄,向九重天上的神族求来了修行功法。” “从此人族便学会了引灵气入体,开黄庭,辟紫府,以求长生,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 陈云起前十六年不过是个寻常乡野少年,他只在志怪故事中听说过长生之说。即便他素来老成,此时也不由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你如今情形,便是已经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踏入修道的第一步。” “不过——”玉琢话音一转,又道,“只开了黄庭,不算真正的修士。” 要想真正踏入道途,黄庭,紫府,缺一不可。但凡人虽生来便有黄庭,体内有紫府者却是百中无一。 若无紫府,即便引灵气入体,最后只能修习武道,而不能真正踏入道途,更不说飞升成仙,但武者的寿命比起寻常凡人还是会强上许多。 九州各诸侯国中,许多效命军中的将领都是武者。 武者一说,陈云起从父母口中听说过。 他的父母都是武者,正因如此,陈氏先主母越夫人才会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二人。 陈父教过陈云起用刀,但还来得及引他正式踏入武道之途,夫妻二人便双双殒命,只留当时还不到十岁的陈云起与陈稚相依为命。 想起父母和妹妹,陈云起眼中神色黯淡一瞬。 陈云起虽在无意识下已顺利将灵气纳入丹田黄庭,但紫府不开,他便还不能称为引气境修士。 人族紫府位于眉心三寸,身有紫府,才能修得神识。 这天下间身有紫府者少之又少,玉琢也不知陈云起会不会是其中之一,以她现在修为,也探查不了。 想了想,她在手上纳戒中翻找一二,掏出卷有些破旧的书简。 既然陈云起已经开了黄庭,她也不必在他面前多做掩饰。 看见这一幕,陈云起瞳孔微缩,那卷书简比戒指大了太多,玉琢却从戒指中取出了书册。 亲眼窥见修行的神异之处,他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砍柴刀,好像紧握着这把刀就能安心许多。 “这卷功法你可以先拿去用,如果能踏入道途,日后可以拜入我招摇山修行,叩问长生。” 见陈云起不接,玉琢略一想便明白了为什么,她只笑道:“这只是最基础的功法,并不是招摇山不能外传的隐秘,若能帮上你也是件好事。” “何况我昨日还喝过你的鱼汤,这便算回礼吧。” 她这样说,陈云起才接了书简,沉声谢过。 “虽然现在才引气入体是有些晚了,不过你从前并未接触过修行之事,能在无意识中引气入体,已是很不错了。”玉琢勉励他道,“说不定不用多久,你就能步入引气境。” 看来昨日自己算不出他的命盘,定是因为他处于引灵气入体,蕴化黄庭的关键之际,这才会被影响。 听完玉琢的话,陈云起没有解释,心中却肯定,自己身上的变化是因为那个被他带回家中的少女。 那两枚杏果…… 她也是修士么? 但…… “玉琢姑娘,你知道,天下会为日光灼伤的,是什么?”沉默许久,陈云起开口问道。 玉琢愣了一瞬,会为日光灼伤的……不是鬼么? 她不知陈云起为何这样问,但还是认真想了想然后作答:“我只知世间生灵若死后执念不散,沦为恶鬼徘徊人间,便需避光而生。” “但鬼没有影子。”陈云起又道,这是杏花里流传的志怪故事中常常提到的一点。 虽然来源于志怪故事,这话却是没错,玉琢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鬼的确没有影子。 而姬瑶有影子。 她不是鬼,又会是什么? 玉琢猜到,陈云起一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他遇上了什么只能避光而生之物? “不过除了鬼,天下也有不少奇毒蛊物需避光而存,若是身中这样的蛊毒,或许也会被日光灼伤。” 玉琢不免好奇,陈云起到底遇到了什么,但陈云起却不再开口。 她心中颇多疑问,只是萍水相逢,陈云起既然不打算说,她便也不好追问。 她到底是什么? 站在山崖上,陈云起举目望去,杏花里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当然不会想到,姬瑶不是鬼魅,也非身中蛊毒,而是已经在这天下早已绝迹的魔族。 陈家小院中,姬瑶坐在廊下,双眸微阖。 她看起来羸弱异常,和传说中能令天地变色的魔族全无关系。 玄衣人便是在此时出现在青瓦房外。 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大约是因为久居高位,一身气度令人望而生畏,全无与之对视的勇气。 他站在门外,未等伸手敲门,原本紧闭的门扉蓦地打开,豆蔻年岁的侍女眉眼弯弯,笑出两个梨涡:“贵客是来寻人吗?” 她眼底有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玄衣人居高临下地觑她一眼,微一拂袖,她什么也来不及反应便倒飞而出,重重摔在了院中。 蝉衣倒在地上,有一瞬间,双目因为愤怒变为竖瞳,随即又恢复如常,露出泫然若泣的神情。 以她如今实力,在玄衣人面前就如同随意抹杀的蝼蚁一般,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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