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 用帕子将炉鼎上繁复的纹路擦了又擦。 若不是避厄石牌,他只怕早就同其他的凡人一样, 死在了花朝之乱的当场。 如今靠着石牌偷来了几月的时光,对于他这天生的厄运之命来说, 其实已是幸运。 他在水盆里净了帕子, 正要继续擦来。 后院入口出突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男人心头一紧, 不禁转头看过去。 可他向外看去,脚步声一晃出现在了书斋里的楼梯上。 那脚步熟悉又急促,钟鹤青心跳也跟着她咚咚的脚步声重了起来。 下一息,门咣当大开。 九姬一步迈入书斋里,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炉鼎旁的男人。 他手中还拿着沾了水的擦布, 将偌大的书斋打扫的干干净净。 只是他满头的青丝几近全白,风吹过来, 他头上半束半散的白发,就这样轻飘飘地随着风缓缓飘动在肩头。 他整个人瘦削无气, 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春日明媚的阳光映着他, 却更显得他唇色发白。 九姬脚步愣愣定在了原地。 只是他看到了她, 放下擦布就连忙走了过来。 他还在上下打量着她,看到了她满身的血污、破碎的衣衫,还有被琥尊枪上妖气割开的臂膀上的皮肉,以及脸上一道长长的划痕。 九姬听到他呼吸都颤了颤。 “怎么伤成这样... ...”他喃喃自言,又低头轻看着她问了过来,“还疼吗?” 他甚至不敢胡乱碰她,怕碰到了她的伤处。 但九姬摇头。 “这些都只是皮肉伤而已,过些天自然就长好了。”她只问他,“你头发怎么全都白了?毒难道没解吗?”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力道很重,直攥得钟鹤青心头都颤了起来。 他只能说毒已经解了。 “但还需要些日子恢复过来。” “大夫是这样说的?是道医、妖医还是太医?” 她连连追问,钟鹤青只能跟她说三边大夫都看了,他轻声道,“都是这样说的。” 这话说完,就被他略了过去。 “阿幺先处理伤口吧,让三娘过来给你上药可好?我看着至少也有七八处伤?” 他没有法力,手边也没有许多灵药,只能将她的伤托付旁人。 好在她没再追问下去,许是太累了,又看了他两眼,见他虽然瘦削但看起来不像还在中毒中的样子,就点头应了。 待安三娘给九姬处理完伤口,天色都暗了下来。 “主上身上拢共有十二处伤,这还不算轻微破皮的小伤。而其中有两处真真惊险,再深一点就要命了。” 钟鹤青听到这话,眸中光亮齐落下来,他垂着眼帘默然无声。 她疲累至极,已经睡着了。 一年之前,她还是刚从山上下来的寻常小妖姬,先是取得鼬玉,一力修复了山之阿结界,接着又破血波之术、为妖坊造九转灵池,却被琥尊带人偷袭,几乎被生生打死,而后短时间内恢复了些许,又捉蜀禄、斗虎族、平息花朝之乱... ...而眼下,她根本没能休歇完全,就去寻上琥尊。 那琥尊可是妖界大妖,她得是用了平生多少功力,避开琥尊多少致命击打,才咬着牙顶着满身的伤,将琥尊彻底杀死。 钟鹤青念及此,忍不住低头咳喘起来。 他只怕影响到九姬,快步出了门去。 安三娘也连忙跟了出去。 冷清的月光,凡人郎君白发如银丝,在月光中泛着冷白的光辉。 他咳喘得有些厉害,一直掩唇尽量不发出声音。 安三娘转头看了看房中伤痕累累的那个,有看了看满头白发的年轻郎君,鼻头莫名就有些发酸。 去岁,九姬被误伤不得已断尾离去,她那时只觉得两人再不会有什么纠缠了。 但这位少卿找上门去,反复恳求她告诉他山之阿的去路。 那时他说。 “我曾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与这天下众生都无法产生牵连,我在人潮之中,却又不在人群之内,从来都只能做个过客。直到... ...直到我也说不清哪天,我感觉自己好像与这世间产生了牵连。” “虽然这牵连很纤细很微弱,虽然她生气了想当即斩断,但我、但我可能还想再执意强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 彼时安三娘为他这份执意打动,也为这份妖凡的纠葛而担忧。 到后面,他们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祸乱都平息掉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竟转眼间就到了这般田地。 那虎毒会耗掉人的寿命,眼下九姬拼了命地搏杀了琥尊,可少卿剩下来的寿命又还有多少? 她不禁道。 “若是少卿需要什么药草,只管同我说来,无论如何我都会替您寻到的。” 九姬养些日子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她希望这位少卿也可以重拾寿命,两人再多团聚几年。 安三娘目色中带着深重的忧虑与焦灼。 钟鹤青心口说不准是甜还是涩的滋味荡开。 原来他这样的孤寡、与世间都没什么牵绊的人,也总还有人记挂着他。 “谢谢三娘,我晓得了。” 安三娘惆怅着离开了。 九姬是真的累坏了,钟鹤青走到床边,只见床上的人疲累地在锦被中变回了狸奴模样。 钟鹤青不由地伸手摩挲了她毛茸茸的小脸,她累的小呼噜打得响亮,安心地在他掌中呼呼而眠。 钟鹤青像从前一样,偷偷地捏了捏她的小爪,她没醒,只是爪子撑开了花一下。 他低头浅笑吻在她的耳边。 房中的烛火发出噼啪一声细响。 若是就这样,就到了永远,该多好。 ... ... 九姬这一口气睡到了翌日的下晌。 她看到外面日头西斜,天边隐有霞光出现,都有些分不清今夕是哪天了。 她去找了钟鹤青。 这回他在前院的书房里,同关老管事说话。 九姬在门口略等了一下,待关老管事出来,看到她连忙行礼叫“娘子”,不知怎么,她看到那上了年纪的老管事,眼睛竟有些红。 老管事离开,她推开门走进了他的书房。 “难道你训斥老管事了?老人家怎么红了眼睛?” 钟鹤青微默,又轻轻笑了笑。 他看了一觉睡醒就恢复了许多的娘子,请着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茶水来。 他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回答了她。 “老管事会这般,许是我同他说,若是我哪日去了,你也回了山之阿,这宅子就卖了捐给东京城的善堂好了。毕竟在我之后,钟家也确实没什么人了。” 他话音未落,九姬腾的站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她道,“就算你寿数被虎毒吞了,没办法长命百岁,可再活十几二十年也是有的。眼下说这些干什么... ...” 九姬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向钟鹤青。 “是不是大夫来看,说你剩下的寿命... ...不多了?” 她眼睛像被细针扎到一样,发涩地细疼了一下。 “不、不到十年了吗?” 钟鹤青也想还有十年,七年八年也好。 可是他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默然未言,九姬心头晃了一晃,她怔住。 “总不能连两三年都没有了吧?!” 男人声音很低,他尽量用最稀松平常的语调说给她。 “大概,还有三月吧。” 可他说完,九姬直接定在了当场。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下一息转头就要走。 “我去九洲王城,我这就去,给你寻两个厉害的大夫来!” 但她没有走出去,钟鹤青提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阿幺别去了,能看的大夫我都看过了,可能是虎毒太厉害了,又或者凡人的命太脆弱,也可能我命数如此... ...” 话没说完,九姬一下甩开了他的手。 “什么命数?!我不信命数,我就要给你找大夫!你活一年我就找一年,活一月我就找一月,活一天就找一天!一定有大夫能救得了你!” 她几乎是喊出了口。 接着便压住喉头上难忍的生涩,飞身就要离开。 只是脚下还没跃出去,身后的人哑声叫了她。 “可是阿幺,我最后剩下的这每一天,都只想和你一息一息地慢慢过完。” 他嗓音低哑到哽咽地问。 “别走好吗?” 风中吹来了即将入夜的凉气,云霞在天边绯红如绸又渐至昏暗,夕照的阳光长长地拉扯着他们的身影,将影子都拉进了墙缝里。 庭院内外寂静无声。 只有九姬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老天把你本就不多的寿命,一下子全部夺走?!” 她悲而怒,一掌拍断了手边的书案。 桌案折断成两半应声倒地,桌案上的笔墨纸砚也都哗哗啦啦地散落在了地上,有些碎有些折,凌乱的像钟鹤青此时的人生。 可这些凌乱他亦不在意了,他只是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掌心通红一片,他用拇指替她揉搓着,握在自己的掌心。 “凡人一贯脆弱,我既不是神、也不是妖、亦不想当鬼,确实只是最最寻常的凡人,寿数于凡人本就是个未定之数,阿幺不早就知道了吗?” 可九姬却摇了头。 她猛烈地摇头,拼命地摇头,使出全力地摇着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都答应过我了,要陪我长命百岁。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她的眼泪再没有如此翻涌过,随着头甩得在脸上横飞。 钟鹤青心疼到了极点,眼泪亦从眼角,倏然坠落下来。 “对不起阿幺,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食了言,你别难过,别难过... ...” 他可以去死,他哪一天死掉都可以,但他不想让她有半分难过。 他抬手将他的阿幺紧紧抱在怀里,托着她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 “不要哭,哪怕只剩下最后这两三个月,让我们把日子一天一天,好好过完,就很好了。” ... ... 可那天晚上,九姬还是半夜起身去了九洲王城,去找了三太子彦麟。 彦麟看到九姬身上的伤已是惊诧,听到钟鹤青的消息,又看向年轻的妖主,看到她血丝遍布的双眼,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彦麟什么都没再说,亲自走了一趟,替她寻了两位王城里医术最高的妖医。 可是延请了两位王城的妖医去了东京,替钟鹤青看了诊,最后的结果也只是摇头。 九姬不死心,回山之阿,去云之翎,也去过威临城,她遍请名医前来,可谁都没有替钟鹤青延续寿命的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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