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不一样的是,元笑却总是闲不下来,每日都要帮师父做事。他愿意做,师父倒也不会拦着。所以后头,房子的打扫,三人的饮食,全是元笑做的。 他每天都会问她想吃什么东西,不管她想吃什么,他都会满足她。她曾于巷间听得了什么奇怪的菜名,都不知道是什么,还非要他做来尝尝。他就跑去城里的酒楼低声下气,天天给人做活,发誓绝不会开店,低着头磨了好些日子,硬是把菜谱给磨了出来,做给她吃。 她吃了,又不喜欢,以后都不想吃了。他也一点都不恼,就笑着说,那给你熬碗酸梅汤。 他给她熬过无数次酸梅汤,在每一个她懒着赖着不爱乱动的日子送到她的嘴边。 她白日不起,晚上也不爱睡,大半夜忽然口干,非要喝酸梅汤,就把他摇起来。他也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蹲在灶前生火熬汤,连一句推辞都不会有,只会注意她是不是好好穿了衣服,怕她夜里着了凉。 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甚至客观上无法意识到什么叫做“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因为她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她曾置身于宽广到触不到边际的纵容之中,以为世上一切悲伤都与自己毫不相关。 元无忧看着元笑。 她从未……至少是那件事之后,她从未这样长久地审视过元笑。这让元笑感到紧张。 在长久的,沉默的审视之中,她安静地开口: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笑刹那间就意识到了她说的是哪个“当年”,顿时浑身一僵。 元无忧从床上坐起身来,忍着头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当年,是怎么回事。”她安静地问道,“你告诉我。” 她看着元笑,视线没有过片刻偏移。 她说:“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她开口,态度无比认真,仿佛做出了一个承诺。她说: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元笑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一份郑重的信赖。 他从未想过,在此时此刻,在那样的事情发生过后,她竟还愿意,还能够再给他一次这样的信赖。 这对他而言,也许是世上最珍贵的最宝贵的东西。 元笑僵硬着身子,慢慢地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元无忧。 是这样,是这样珍贵的东西,他却不能接受,反而…… 要伤害她。 他低着头,闭口不言。 “说话。”元无忧却不肯放过他,“说出当年发生的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元笑紧紧地闭着嘴,一言不发。 “告诉我。”元无忧就下了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看着她的脸,“告诉我,当年的事。” 她从未如此认真。 这是她的命令。 元笑抖了一下。 两害相较取其轻。 他必须保护她。 所以……他就只能……只能…… 元笑张开嘴,抖了两下,才发出了声音来:“当……当日,属下得知元沧澜悬赏,便……便拦护国将军马队,告发……其所在。” “然后呢?” “……将军闻讯前往,遭元沧澜拒捕。两相抗衡……元沧澜力竭昏迷。” “……”元无忧看着他,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这就是当年的事?” “……是。” 元无忧捏着他的下巴,指尖发白,将他白皙的皮肤都捏出了红痕来。 她逼迫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再说一遍。” 元笑看着她,身体还有一丝发抖,眼神却慢慢地坚定了起来。 绝不能招致她的怀疑。 绝不能让她看出丝毫端倪。 绝不能让她得知当年的分毫。 “是。” 元笑这样答道,声音变得沉稳而坚定。 元无忧沉默了好一会儿。 元无忧慢慢松开手,露出了在元笑的脸颊上留下的深深的红痕。 “我知道了。”她说,“出去吧。” 元笑便低头行礼,端着他的酸梅汤,退了出去。 一直到出门之后的很久很久,他才忽然意识到,手里的酸梅汤滚烫,早不知在何时溅在了他的手上,烫出了点点红痕。 他竟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他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师父啊……师父。 如果从最高的山崖坠落。 能否终结此刻心中的痛苦。
第77章 元无忧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 李衎的命令也许重要, 但不告知她缘由的命令不值得她如此。她可以容忍他的监视,因为她的能力真的太过特殊。但没有什么监视是只有元笑能做。 即使是李衎,也不配予她这样的折磨。 她决定放过自己。 她不会再见元笑哪怕一次。她要他从她的房中,她的府上, 从她目之可及的一切地方彻底消失。 元笑真的消失了。 在元无忧下达命令之前。 “什么叫做……”元无忧看着徐慎之, “他人没了。” “失踪了。”徐慎之紧紧地皱着眉头, “宅子里到处翻了个遍,哪里都没有,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说到底, 他本也不会擅自外出……” 元无忧面容冷漠,一言不发。 “走得正好。”她说, “此人活到如今, 就只做了这一件得人心的事, 省了赶人的工夫。” 她冷冷地说完了这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 她站起身来。 “叫武澎,去瞭敌塔。”她冷着脸吩咐。 瞭敌塔, 塔如其名,为瞭望敌情而建, 是京内最高的塔。登得此塔,视野开阔, 四周景象尽收眼底。 武澎站在塔顶,遥遥地看了好一会儿, 沉着脸摇了摇头。 紧接着, 他闭上眼睛,坐在了原处。 几乎是下一刹那,他就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手掌猛地握紧, 整个人发僵, 像是痛苦到了极点,却未见有丝毫放松。 他的意志力,以及意志力促成的对痛苦的忍耐,真的可以说是不同凡响。 他正在探查。 时值白日,天已大亮,整座城早已喧闹了起来,有的是吵闹的地方,有的是肮脏的气味。 而武澎,正在接受整个整座城的声音,整座城的气味。 刺耳的,锐利的声音。 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无数好的或是坏的声音,悦人的或是糟糕的气味,都聚成一团,百倍千倍地冲向他。 而他正在忍耐。 在他额角的汗珠聚成几股低落下的时候,他终于睁开眼睛,扶着墙,大口喘息了好几口。 在打开五感的时候,他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吵闹。 “我探听了整座城与城郊三十里,没能听到什么声音,但是,”他说道,“我感知到了气息。” “什么气息?”元无忧问着,提起袖口,给他擦了擦汗。 “是府里……酸梅汤的气味。与街上卖的不同,不会有错。大约十几里之外,有微弱的气息留下。又大约十几里,再次隐约能嗅到,非常淡,但一定存在过。 “而这两地的气味并不连续,没有任何联通,像是凭空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这恐怕是……”武澎说道。 元无忧明白了。 “去找李衎,”她腾得起身,吩咐烟罗,“问他艳娘的下落。” “好。”烟罗点点头,从塔边往下看,“呜呜……好高,好可怕啊……”这塔确实很高。从上头往下看,塔底的人不若拇指大小。 武澎怕她冒失,不由提醒:“你离那里远些,小心别跌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眼见着烟罗眼睛一闭,身体一倾,忽然就从数十米高的塔顶落了下去! 武澎人都愣了,猛然冲了过去,手疾眼快要去拉她,却离她太远,连她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待他奔向塔边时,就见烟罗正在半空之中,吓得哇哇大叫。他想都没想,就要跳下去试图救她,却被徐慎之一把拉住。 拉扯的工夫,烟罗已经稳稳地落到了地上,还踏坏了几块地砖,人却安然无恙。 倒是吓坏了不少路人。 还有她自己。 她拍了拍胸脯,平息了一下被惊吓的心情,冲塔顶挥了挥手,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皇宫去了。 显然是一点儿伤都没有受的。 武澎恍惚了一下。 就算在圣上下令异能司的异能者可以不配四海环之前……这元宅,真有好好戴手环抑制能力的异能者吗…… 元无忧倒是戴了,可那手环对她本来也没多大的用处…… “啧啧啧,”倒是孙煌煌,在旁边闲着喝酒,还能腾出空来啧啧称奇,“这丫头,不上战场多可惜的呢。” 找元笑本没有他的事,只是他天天赌钱喝酒逛花楼,玩得腻了,一听这事就来了精神,非要跑来解解腻。 烟罗很快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圣上说,艳娘今晨已逃了。”说话的工夫,她还给自己拆了根麦芽糖。 “狗东西。”元无忧沉沉地骂了一句。垃圾李衎,也不知道是真的没管好天牢,还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走吧。”她转身下塔,“往武澎说的地方去。” 武澎说的地方,是荒无人烟的郊野。几人策马赶到时,此处留着元笑身上酸梅汤的气味——虽然只有武澎能够闻到。除此之外,武澎还分辨出了仿佛从天牢带出的潮湿腐朽之气,以及极微弱的艳娘原本的脂粉香。显然,不出意外的话,正是艳娘带走了元笑。 艳娘的能力是瞬间移动,这招她在掳走元生的时候就用过。能够瞬间移动的人,如今却在荒野中留下了气息,恐怕只会出于两个缘由。一来,她的移动距离一定有限制,也许就是以十几里为限。二来,她的能力应当无法连续使用,非要歇息一段时间才行,否则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留下踪迹。 “武澎大哥,”烟罗在一旁舔着糖,诚实地开口,“好像小狗哦。” 徐慎之安静地用糖塞住了她的嘴。 孙煌煌哈哈大笑。 武澎无奈地看了他们一眼,没空与他们胡闹,站在此处,再次打开了五感,感知方圆几十里。 置身于荒野之中,四周唯有鸟叫虫鸣,传来的气味也更多是泥土与草木的气息,这让他好受了许多。 但也不是不痛苦。毕竟再悦耳的声音,叫极致敏感的人听了也是折磨。 他很快辨认出了下一个位置。 “是一个……”他仔细辨认,“村落?” 气味也很淡了,却仍有些许留存,若隐若现,令人不敢确认。 “去看看。”元无忧道。 前头跑了几十里,如今还要再跑二十里,人和马都有些疲了,元无忧却丝毫没显出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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