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这样?为何一个流落乡野的孤女,会有着如此纠结难解的身世和命运? 莲生自己也还没搞清楚,自不能对这些热心的小伙伴说太多。幸运的是,去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进入香神殿拜了香神乾闼婆,那神灵指点她,要寻找当年飞天下凡时散播的五种天界奇花,才能挽救她的性命。 摩诃波楼沙。 摩诃曼陀罗。 摩诃卢遮那。 摩诃栴那。 摩诃遮迦。 完全陌生的词汇,完全陌生的花。香神说了:大如车轮,一见即知,其中一种,就在敦煌。 敦煌内外数百里方圆的土地,莲生也差不多走遍了。她是精通花草的上品香博士,所见花草数千种,种种都认得,哪有那么大的与众不同的奇花?…… “喂,你们都去府衙登记了吗?”杜若想起了最近的糟心事:“都是十六岁吧?阿娘哭了几天,不想让我去,但阿爷说不登记的话会被查出来,就要押去军营做营妓啦。” 苏合脆亮地响应:“我去啦,可不能不去啊!生死攸关的大事。幸好我们这一批已经被那乐师挑过了,二十几个女孩子,他都没有看中。” “你见到那个乐师了?是个什么人,搞这种下流猥琐的事?” “没见到,他在帘幕后面,我们排成一排在帘子前面走过去,他一声不响,一下子就结束了,我都怀疑他根本没有仔细看我们!我前面那姑娘可漂亮了,生怕被他看中,走路都发抖,他却一点反应没有,啧啧,那姑娘好不容易出了屋子,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地上……” “没准儿真是个口味特别的混蛋,只喜欢丑八怪。”莲生嘀咕道。 “你去登记了吗,莲生?” “没有。”莲生赶忙昂首:“我还没到十六岁呢,年底才过生日。” 莲生的十六岁生日就在刚刚过去的四月初九,其实刚好到了年纪。但是她自幼无父无母,苦水井拾垃圾的张婆婆打鸣沙山上捡回来的小孤女,多年没有登记户籍,随口乱说一个生日,有谁会知道呢? 眼看着已经穿出密林,走上通往城南的官道,却只见平素清净的大道上喧哗异常,一群群百姓往来奔走,纷纷扬扬的议论声断续传来。 “莫高窟塌了,快去看!” “哼,塌得好,他家那洞窟凿得,纵只怕不高,横只怕不广,迟早要把整座山挖塌……” “听说是嫌佛像不够三丈三,命人又向上挖了一点,昨夜这场大雨一浇……” “什么?”莲生急忙上前:“哪个窟塌了?” 那几人见有人打听,反而不敢再说,只瞪了莲生一眼,匆匆朝着鸣沙山奔去。 “还能有哪个,”身后杜若开言:“三丈三的佛像,必然是宋司空家那个呀。满门公侯,权倾朝野,洞窟开得也不是一般的大……” 苏合和宣圆子哦了一声,连连点头,神情中多少都有些幸灾乐祸之色。 唯有莲生呆在当地,小脸霎时间变得雪白。 —————— 鸣沙山东麓,自那乐僔和尚在岩壁凿出第一个洞窟坐禅,到今日敦煌民众争相开窟做功德、绘画塑像供养,已经过去了一百余年。 如今这里已经成为名噪一方的莫高窟,大大小小洞窟数十个,上下三四层,整日人来人往,甚是喧闹繁忙。南面三层一座簇新的洞窟,就是城中望族宋氏的功德窟。 宋氏近年出了个宠冠后宫的婕妤宋小桃,又有位列一品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宋昀,这功德窟开得,当然极尽奢华。然而如今已经是一片狼藉,窟门倒塌一半,大大小小的石块堵塞甬道,望进去只见烟尘弥漫,仍有断断续续的塌落声轰然传来。 “柳染,柳染?”莲生疾步奔到窟外,顾不得一头汗水,四下里急切张望:“柳染,你在吗?” 那绘得一手丹青绝品的俊朗青年,最近就在这个窟中作画。他不要莲生前来打扰,莲生自然乖乖听话,算来已经足有二十二天没来看他画画。画师们素来都是画到哪儿就住到哪儿,窟顶塌陷之际,他……是不是还在睡梦中? 呼唤良久,四下里杳无应声。莲生整颗心都已绞紧,牙关一咬,顾不得窟顶山石仍在崩落,飞快奔向窟内。 “站住,小娘子,危险,不要进去,里面没人!” 窟外围观的众人连声呼喝,却只见衣袂飘飞,纤秀的人影在尘烟中一闪即没。 “柳染!柳染!……” 迷离晨光穿不透窟中飞腾的尘雾,耳边眼里,全是不祥的幽寂。身边呯呯嗙嗙一阵阵的乱响,仍有石块自窟顶滑落,全仗着莲生常年比武打猎练就的敏捷反应,随时纵跃闪避。 窟内极深,摸索了许久才摸到窟心。塌陷的天顶露出一点微隙,射下隐约日光,正照在数丈外的洞窟角落…… 一顶灰纱帷帽,在乱石中半露半藏。 竭力稳住呼吸,使劲眨眼望去,再怎样审视,也确实是柳染常常戴着出行的帷帽。这帷帽丢在窟中,柳染必是没有出门,他,他在哪里? 昏乱思绪中,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帷帽之下,分明就是个栖身的草铺,如今已经完全被乱石掩埋! 顾不上闪避落石了,也顾不上再呼唤、再张望打探,莲生的眼中只剩了那只帷帽,纵身扑向那堆乱石,奋力开始挖掘,掀起那沉重而纷乱的石块,一块块抛向一边。 “我来了,来救你!马上就好,一定救到你!” 昏暗中看不清手下什物,只凭感觉奋力搬动,柔嫩的指尖插入石堆,瞬间便已磨破,丝毫不觉得疼。窟外众人呼喝声仍在继续,只是都不敢进来,唯有这纤弱娇小的女子,孤身在窟中不顾一切地挖下去…… 磨得血肉模糊的十指,终于搬开一块最大的石头,现出被压碎一半的帷帽。黑暗中只见半幅纱帷都呈暗红之色,莲生心里一沉,颤抖着双手拉起来细看,迎面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霎时间扑入鼻端。 “柳染!……” 早已塞满喉间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涌而出。耳边轰然一声巨响,一块巨石落在身后。眼前一片漆黑,整个身体陷入茫茫黑洞,飘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中。 是那可怖的短暂失明又袭来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些,丢下帷帽,双手拼命扒动,摸向石头下的草铺。突然手腕一紧,被人牢牢捉住,不由分说地拖向洞外,莲生双目不能视物,心中却是清明,当即厉声喝叫: “放开我!我要救人……” 手脚齐舞,奋力挣扎,却只觉双手如被扣入一道铁箍,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又是一阵乱响,似是整个窟顶都已完全塌落,莲生忽然整个人腾空而起,却是被那人拦腰抱起,飞奔着逃出洞窟。身后轰然巨响,惊天动地,脚下地动山摇,良久不能停歇。 “柳染!柳染!”莲生挣扎着扑到地面,急欲挣脱:“放开我!我要救人!” 回头一望,烈日映照下眼前一片昏花,只见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站在面前。 一只手还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她。阳光洒落双肩,直映得那头随意披散的长发愈发光泽湛亮,一缕缕发丝迎风飘舞,拂上他的面颊,却遮不住眸中湛湛光芒。 “莲生,是我,是我。”那清雅的南地口音,在她耳边连连低语。 周围人声喧哗,有惊叹亦有嘲笑:“这姑娘莫不是疯了,拼死进去刨人,都告诉她了窟内没有人……”亦有几个小姑娘的轻唤,是杜若她们,声音急切,只唤了一声,却又忐忑地顿住。 莲生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愣愣望着面前的柳染。 “莲生,是我,我没事,你放心。” “你……你不在洞窟里……” “我不在。天还未亮瑶光便喧闹不安,我带它去九婴林寻些饮食,刚回来。” “那帷帽……” “昨晚弄脏了,没有戴。” “那血……” “不是血。”柳染紧紧盯着莲生的双眼,声音瞬间压低,却说得更加清晰而坚决。“是画画的朱砂。”
第3章 离不开你 ◎柳染不是无知无识的呆子,我……明白。◎ 莲生双唇翕动,只盯着柳染,没有再出声。 她是弄香的圣手,绝不会嗅错,那是血。 但这没关系,柳染就在面前,毫发无损。 神思与理智,直至此时才一点点回到脑海。猛然发觉自己还被柳染握着手腕,四周挤了一圈百姓,正在喧哗着围观,其中还有自己的小伙伴杜若、苏合、宣圆子,也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一幕。 赶忙挣脱柳染的手,仓皇理理鬓发,整整衣裙。柳染就势松手,也恢复了平素的从容淡漠,唯有那双湛亮的黑眸,仍然静静凝视莲生。 “走走走,有什么可看的?”莲生的女伴苏合最先回过神来,挥着两只小手驱赶众人:“等会儿官府来人,追究洞窟塌陷的事儿,当心在场的都有牵连!……” 这话说得,正中要害。宋家的事,谁惹得起?众人纷纷攘攘,一哄而散,三个小姑娘对视一眼,狡黠地朝莲生眨眨眼睛,也都飞奔走远。 只剩柳染与莲生相对而立,各怀心事,长久无言。 还是柳染先开口,轻轻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又没有帮到你……”莲生狼狈地望望四周:“他们都告诉我里面没人,就我傻乎乎的不肯信。” “一定要我真的遇难,才算是救到我吗?”柳染的语声依旧平淡,唯有眸中有一点点异样的光芒闪动:“柳染不是无知无识的呆子,我……明白。” 莲生低了头,捻着自己满是泥灰的衣襟,满是尴尬与忐忑的心中,刹那间被一股甜蜜的浪潮填满了,那浪潮来得浓烈,凶猛,淹没整个天地,淹没了这肃立山头的两人。 “那壁画……都毁了。”莲生讷讷开言:“你画了快了一个月了,那么珍贵的画作,那么辛苦的劳动,都砸在砂土中……” “画还可以再画的。”柳染轻声应了一句。“谢谢你如此珍惜。” 和暖微风吹过山头,吹起莲生发梢,吹不散面颊一片红热。“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 “你……还来看我画画吗?” 莲生愕然怔住。 她愿意,当然愿意,一万个愿意。 但上月是柳染亲口告诉她,不要她前来打扰,他要专心作画,不愿身旁有人分心。怎么如今,不怕打扰他了吗?她没听错吗?抬头望着他的面庞,只见那张清俊的面容正泛着微笑,与那语声一样温和。 “我怕打扰到你啊,你说过我在这里说笑令你不能安心,画画要专心凝神,方能有动人心魄之作……” “哦。”柳染侧头一笑,漫不经心地伸手掠开肩头长发:“可是我灵思受阻了呢,怎么办,我又忘记了飞天的真容……”他的眸光闪动,始终不离莲生面庞,凝视良久,微微叹了一口气:“离不开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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