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衿脸上,阴云密布,只气得双手颤抖,用力按在膝头。 莲生全未留意霍子衿的叫嚣,低头凝神细读那枚纸卷。寥寥数百字,言简意赅,讲述了一桩惊心动魄的大事。 百里孤鸣潜入夏国统万城,凭借以前贩马的资历,接近了夏国大将军赫连阿利的马夫。与马夫们混了数月,饮酒聊天的只言片语中,得悉不少重要军情。那赫连阿利自从弟弟赫连虎头阵亡之后,对凉国仇恨极深,养精蓄锐只待屠灭凉军,庆阳郡时时笼罩在战事阴云中。 马夫中的一个,妻子名唤梁氏,在赫连阿利府中做杂役。通过这层关系,百里孤鸣又探知不少秘事。梁氏有一次与侍女们私下说笑,谈论天下女英雄,赫连阿利侧室苻氏的侍女小芒骄傲地提起苻氏,说苻氏将凉国一位皇亲贵胄玩弄于股掌之上,从他手中拿到凉国大军运送粮草的计划,助大夏夺到姑射重镇。 是哪个皇亲贵胄?小芒没有说。 然而此语一出,坐实了凉国是有人出卖军情,姑射粮草失陷,并不是姬广陵的过错。 室中炭炉烧得熏熏和暖,莲生手中却是一片冰凉。为一个女子,出卖自己家国,拱手送上二万石粮草,一座边关重镇,成千上万无辜军民的性命? 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 与李重耳四目相对,只见李重耳也是一脸凝重。有这样一个奸贼混在朝堂之中,确是心腹大患,收复雄川霸川,只怕也要被此人从中作梗。 李重耳双手握紧,眉头微蹙,炯然凝望窗外远方: “皇亲贵胄,这范围也是很小了。虽然还未查明真凶,已经可以洗清姬广陵通敌的嫌疑,待我马上禀奏圣上,先为姬广陵免罪,召他回到敦煌,正可以参与庆阳战事。” 莲生点头不已:“姬老头若能官复原职,定然有益战事。他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唉,只是可惜姬夫人不能复生。” 霍子衿未曾见到密报内容,只听得云里雾里,面色更是难看。正郁闷间,帘外高声告进,是文书安辰报来鸿胪寺呈送的快讯: “柔然使团已经进入敦煌郡,十一月十九抵达敦煌城!” 室中一片死寂。霍子衿凝神望着李重耳,却见他与张七宝两相凝视,各自神情微妙,却是视线紧紧交缠。 “重症须要下猛药了。”李重耳喃喃自语一句,眸光异样地闪动着,神情中有些桀骜,有些苍凉,更多地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下什么猛药?”霍子衿与七宝齐声问道。 李重耳仍不理睬霍子衿的凝视,只盯着张七宝看,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他们七日后就到,我有件事情要做。”视线移转,望一眼屋角漏壶,扬手叫道:“更衣,备马,上午朝。” “李重耳!” 七宝忽然高叫一声。李重耳与霍子衿都转头望着他,只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挺身凝立,昂首道:“散朝之后,你去药泉,莲生有话与你说。”
第113章 虚惊一场 ◎平生遭受的最大一场惊吓便是这次了。◎ 霍子衿忽然觉得,自己出行三天,像是错失了时空中的哪一步,许多事都有点看不明白。 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那殿下竟然心领神会,问也不问来路,只盯着张七宝,含笑点了点头。 —————— 浩浩药泉水,在这数九寒冬已经结为一池巨冰。 湖面平坦如镜,光亮如银,一望数里无际的静谧冰晶,仿佛将岁月时光都彻底凝固。 湖上天穹倒覆,阴云层层密布,也无日头也无风。隐约已有雪花飘落,民众各自赶回家中,湖岸附近早早便没了人迹。 岸边苍茫枯草中,唯有莲生俏立。一双纤手裹紧身上茜色丝棉披风,遥望湛湛冰面,时而瞥一眼足边静置的一只酒坛。 是时候向他坦明一切了,再也不能拖延。 柔然婚事已经迫在眉睫,那傻耳朵不知是下了什么决心,一句“重症须下猛药”,那神情,语气,让莲生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再也不能顾忌什么打赌,什么期限,什么尴尬不尴尬,一切底数,须要向他交代清楚。 远方马蹄哒哒,人影跃动,一领猩红斗篷飞扬,穿过大道,穿过密林,穿过阴云下漫天黯灰,好似一团烈火直扑莲生面前。再晦暗的天色,再忐忑的心情,在这矫健身影前也是烟消云散,莲生禁不住地翘起了唇角,与那男儿一起绽开满脸的傻笑。 “怎么,要与我饮酒吗?”李重耳跃下碧玉骢,一眼已经看见那只酒坛:“你……可是从来不肯饮酒的啊。” “不妨破个例。”莲生咬紧嘴唇,两只足尖抵在一起,交互着搓动几下:“李重耳,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希望不要把你吓到。” 李重耳大步行到面前,俯首凝视莲生的脸,那张俊秀面容上,笑得又是怜惜又是狡黠:“说吧,莲生,相信我,再没什么事能把我吓到了。” 如此骁勇,坦荡,倒正是莲生心目中那个好男儿。莲生唇角微翘,深吸一口长气,一口气说将出来: “那日我与你说,七宝的秘密与我有关。其实,岂止有关,我们两个,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一言已毕,也不待李重耳反应,俯身捧起酒坛,对准嘴巴,一股脑灌将下去。窈窕少女,瞬间化成壮健男儿,仍是中午告别时的武官服色,双手叉腰,直视着面前的李重耳。 “莲生就是七宝,七宝就是莲生。我这身体,自幼与旁人有些不同,只因没寻到父母双亲,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缘故。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只吸食花香就可以饱腹、可以疗伤;可以饮酒为男,食香为女,与你朝夕相处的结拜兄弟张七宝,其实就是莲生的化身。” 面前的李重耳,神情颇为怪异。 似是有些惊骇,却又过于镇静,似是一切早已了然于胸,却又有什么重大关节苦思不解。双臂抱在胸前,眸光炯炯,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莲生的脸,过了良久才道: “等等。你说……你只是莲生的化身?你到底是男是女?” “当然是女子啊,不然我怎会喜欢你?” 以男身说出这话,终究还是有些尴尬。莲生手忙脚乱地自腰间佩囊摸出蜡丸,信手一捻,一缕香雾自蜡壳中冉冉升起,那个壮健男儿重又变得纤细,窈窕,娇憨俏丽,茜色披风在香雾中飘然翻卷,宛如凌空踏于湖面的仙人。 “我自幼便是女子,若不是十岁那年无意中饮了酒,都不会知道自己有这身异能。” “七宝只是我打猎时的化身,若不是被你拉去了战场,也不会想到以这个身份入世。” “如此特异体质,不能轻易被外人知晓,所以相识之初,不曾主动向你提起。之后越来越亲密,再提此事,越来越尴尬,越来越不好解释。” “但是你我终生互许,此身已非我独有,一切必须向你交代清楚……” 雪花茫茫飘散,落在两人头顶、肩头,越积越厚。任凭莲生拼尽全力娓娓解说,李重耳只是瞠目瞪视着她,脑筋中不知在转些什么,整个人泥雕木塑般僵在那里。 莲生这颗心,忽然一沉,沉入茫茫湖底,沉入万丈深渊。 原本一直有信心,李重耳不会介意她的体质,却见他如此惊骇,难道世间情爱,终究还是逾越不了形骸? “你若接受不了,我不会怪你。毕竟身具异象,与凡人不同。”话虽说得坦荡,然而鼻端毕竟是一阵酸楚,倔强地昂起头,直视李重耳的眼睛: “如果介意这回事,你现在就掉头走开,此前瞒你,是我不对。尽管忘掉一切,去娶柔然公主,或者其他什么正常女子,都还来得及,不必记着我这个妖怪。” 李重耳僵硬的面容,终于慢慢变得柔软。 “你……是女子。” “是啊。” 李重耳仰首向天,纵声狂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莲生嘴巴微张,还未待发问,眼前人影飞纵,是李重耳发足奔向湖面,纵身跃上坚实的冰层,借这一冲之势,嗖地一声便滑出数丈之远。大湖平坦,杳无人迹,他双臂张开,临风御雪,在那冰面上快乐地翱翔,口中放声欢呼: “哟呵!哟呵哟呵哟呵!” 莲生想过万千可能,猜过李重耳无数反应,万万没想到竟有如此一幕。夕阳渐沉,天色黯淡,冰湖上白雪飘飞,寒冰无垠,唯有那一领猩红绒毡斗篷在一片皓白中飞舞,矫健的身形如闪电般恣意滑动,还高声唱起歌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莲生完全傻了眼。这是重症下猛药,把他药成疯子了? “李重耳,你,你回来!”莲生双手握在口边,跺着双脚,高声喊道:“我送你回城去找太医!” 连喊数声不应,是必须冲上去擒他回来了,莲生急切转身,一把抱起脚下酒坛,便要将余下半坛酒灌入口中。耳边风声啸响,身上忽然一紧,是李重耳带着一身雪花,凛凛寒意,直冲上岸,自背后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莲生啊莲生,你可真的吓死我。” 那男儿俯首在莲生耳边,又是喘又是笑,语气中满是如释重负的欢欣: “我的天哪,平生遭受的最大一场惊吓便是这次了,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莲生奋力挣扎,又急又气地跺着脚:“什么虚惊一场?是我没有说清楚,还是你没有听明白,我可真的是能变身的妖怪,要不要再变一次给你看?” 李重耳笑得泪花都迸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展开身上斗篷,将莲生紧紧裹入怀中。 “莲生啊莲生,我早已经看过你变身了。只是有些误会,以为你是七宝的化身。这几日过得,好生折磨,日日都在努力接受你,但七宝那个野蛮小子,让我接受他,实在太难了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还以为来日不知要付出多少艰辛来改变自己……谢天谢地,你是女子。” “你以为我是男子?” 莲生听了半天才明白原委,禁不住心中一阵震荡: “你当我是男子,还要接受我吗?这,这你怎么做得到?” “是,太难了。我宁愿你是女妖,我不介意,但要我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要了我的命。但我没法子,谁让我这条命早就交付给了你。” 莲生猛地转过身子,扑入李重耳怀中。 这男儿到底是经历了何等挣扎,下了多大决心,连她的男身都接受?莲生自己深知变为男身时被一个男人接触的尴尬,如此不计形骸的情义,比接受她是个妖怪还更难得。 漫漫飞雪,自万丈虚空飘落,药泉的广阔冰面遍铺雪毯,更加皓白无瑕。那领阔大的猩红绒毡斗篷,将两人紧紧裹在一处,完全陷身于彼此的怀抱中,极尽柔软,极尽温暖,仿佛天生就属于这里,天生就应该如此相偎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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