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光早已馋虫难捺,闻言欢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过一块,三口两口塞进嘴巴,两只手又各抓一块,摆在膝头比比大小,难以取舍,只急得抓耳挠腮。宋小桃笑得弯了腰:“罢了,罢了,两块都给你,快吃了好去睡。” “谢谢阿娘!”李重光嘟起嘴巴,在宋小桃面颊上用力一亲,只亲得那粉脸蹭了一大片油光:“阿娘最好啦!”…… 午后的馨宁宫,宁静如一幅画。 日光透过花枝纹样的窗格,在帷幔上绘出曼妙图案,随时光流转,渐渐漂移。母子各自安睡,外厢侍奉的宫人也一边绣花一边瞌睡,榻脚伏着的猫儿都在静静打盹。 猛然一阵异响,来自李重光的卧房。宫人们悚然惊醒,慌忙丢下手中活计,奔去掀帘查看。 “殿下!” 撕心裂肺的尖叫,霎时掀翻整座馨宁宫。 —————— 齐光殿的午朝,被宦官王怀祖不顾一切地打断。 天子李信闻听禀报,面色瞬间如雪,临时中断朝议,以多年未有的敏捷,催动肩舆直奔馨宁宫。宫中已然一片大乱,宫人宦官跪了一地,室中传来阵阵号哭,令走下肩舆的李信,脚下踉跄一软。 迟了。 他最宠爱的幼子,天真烂漫冰雪聪明的儿子,仰卧母亲宋小桃的怀中,双眼圆睁,眸光已经凝固。 平素白皙娇嫩的小脸,此时肿胀得如猪头一般,全身裸-露在外的肌肤,生满可怖的红疹。小手中还抓着几条布片,是在窒息的挣扎中撕碎了衣襟。 宋小桃跪在当地,只张着嘴巴倒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怀里的儿子。周围宫人凄声哀哭,她恍若不闻,直到众太医围拢,李信亲自伏在面前,颤抖着双手试李重光的呼吸,宋小桃的视线才终于有了焦点。 “圣上……” 只说了两个字,便一口气滞住,仰天向后翻倒,昏迷在宫人怀中。 纵使侍奉李信多年的王怀祖,也没见过圣上这样恸哭。抱着李重光的尸身,如一个民间父亲一样,捶胸顿足地大哭。近来李氏宗亲意外亡故的不少,一个月前还刚刚有皇弟遇刺身亡,但没一个人像李重光这样,引发了李信发自内心的号啕。 “给我查!彻查!”李信声嘶力竭的呼喊,响彻馨宁宫内外: “抓捕元凶,碎身万段,朕亲手结果他的性命!” —————— 恒王府里的枯枝败叶,已被冬风吹尽。连岁寒不凋的松柏,也一株接一株地枯死了。人气一凋,花草也都有感应,这府中沉沉郁气,已经养不住任何活物。 李重盛拱在锦衾中,大白天地点了满室灯火,熏了数座暖炉,依然簌簌发抖。窗外零星响动,都激得他悚然一跳,哆哆嗦嗦向被窝内拱得更深。 隐约人影一晃,吓得他又是一阵剧颤,自被缝间抬眼偷窥,却是那绝世妖姬史琉璃袅袅婷婷进了卧房。 “小奴家为太子殿下歌舞一曲?” “不要了,不要了。”李重盛双手乱摇,勉强在衾间露出头来:“天子辍朝,全城举丧七日,若被人听见我歌舞享乐,更是死罪难逃。你帮我打探了消息么?外面怎样?” “还能怎样。”史琉璃扭着腰身坐下,漫不经心地以烛剪挑弄红烛线芯:“追查凶手呗。昨日我陪伴刑曹一位典吏,他说那小殿下的死状奇特,不是中毒而是中了风邪,那孩子素来就有弱疾,一吃发物就咳嗽,当是食物出了问题。” 身边锦衾一阵剧颤,是李重盛抖得不能自抑,适才探出的头,又重新缩回被窝里。“他们……他们发现了么?” “已经查到御厨了。”史琉璃曼声道来,像在讲一个好听的故事:“他说凶手在云片糕中加了阿月浑子,宫人与宋婕妤吃了都无碍,唯独那孩子吃不得。皇帝已经将厨子们全部捕了下狱,逐一严查,捉到凶手,要亲手碎割了祭奠宁王灵前。” 嗷呜一声异响,是李重盛哭出声来。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史琉璃冷笑一声。 “你不是说……你不是说只要除掉宁王,圣上没了指望,就会专心保我?”被窝里传来闷闷的哭泣:“怎么他这样严厉地追查……会不会查到我?” “查不查得到,要看杨厨子的嘴巴严不严了。”史琉璃懒散地伸个懒腰,舞衣上的珠串流苏一阵叮当作响:: “他若受不住重刑,就会供出是小黄门谭明指使。不过也没关系啦,他只收了那小黄门的重金,又不知道下令的是你。” “他若供出谭明,那家伙岂不就会供出钱校尉?我……我命钱校尉去杀了谭明灭口吧……” “然后你再杀钱校尉灭口?”史琉璃轻笑:“然后呢?” 被窝的剧颤,停顿了片刻,又掀起一丝缝隙,露出李重盛半张脸: “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李重盛那双蠢笨的小眼,终于疑惑地落在史琉璃身上:“生死大事,你怎么说得这样轻松自在,像是讲故事一般?这主意……这主意还是你给我出的呢……” “生生死死,自己看得重,于旁人而言,也就是一个故事。”史琉璃轻叹一声:“我讲过的故事,比这多得多呢,你要听么?” 沙哑的语声,低沉,悠缓,平素听起来异常诱-惑,此时听在李重盛耳里,却有些异样的寒意。 室中长久地死寂,静得能听见被窝中的心跳呯呯作响。李重盛闷了许久,忽然畏畏缩缩地爬出身子,一点点向榻边蹭去: “传人,我要……饮水。” 史琉璃唇角高高翘起,浓睫下眸光晶亮,灿然凝视李重盛,露出一线异常妩媚的笑容: “水就在案上,传什么人?” 李重盛猛然张口,便要高呼。史琉璃早有防备,玉臂一扬,瞬间将整床锦衾甩成一面铺天盖地的大网,将李重盛覆在其中。李重盛大骇,手脚一阵狂舞,唔唔乱叫着挣扎,却被史琉璃一跃上榻,骑跨在身上,双手扯过棉枕,牢牢在他脸上按紧。 “蠢猪,恶狗,奸贼,杀千刀的混蛋。” 史琉璃一向微眯的双眸,此时睁得滚圆,杀气如刀如剑: “老娘忍辱受屈,陪了你这么久,总算是熬到头了!容你活到今日,就是为了借刀杀人!你这蠢猪,亏得还有那谶语助力,费我无数口舌也只敢杀个孩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胯-下锦衾,如涛如浪地翻腾,却被史琉璃紧紧夹住,拼尽全力也挣扎不脱。那丝棉枕头加上厚厚的锦衾,死死按在李重盛脸上,将那肥胖头颅整个陷在被褥之中。 锦衾外挥舞的半条手臂,越来越是无力,终于嗒然软垂。 室内室外,依然静寂无声。史琉璃掀开锦衾看了看,呸地啐了一声,利落地解下李重盛腰间汗巾,搭上榻边栏柱,结一个死扣,套在李重盛颈上,用力勒紧,直至颈骨发出一声断裂的微响。 李重盛要是知道她手下杀过多少人,便不会再问出“为什么不怕”这种蠢话。 一切安顿已罢,从容下榻,自怀中摸出早已备好的一张折子摆上书案。侧耳倾听一下外面动静,轻轻蹩出门扇,窈窕身形,飘然消失在暮色中。 —————— “我早已说过,你查错方向!” 齐光殿外,素来尊敬兄长的李重耳也禁不住嘶声怒吼,黯淡日光里,清晰可见那双黑眸中闪烁的泪光: “三兄,别再执迷不悟,这不是你我兄弟之争,是有外敌陷害!若不是你逼得太紧,二兄他怎会铤而走险,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眼下大计,当联手对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李重霄傲然挺立,金眸灿亮,神情有些肃杀,却毫无认输之意: “五弟,如此指责,其罪非小。上元夜的案情已然查得清楚,就是庄氏一族谋反,人证物证均在,圣上也首肯,你如此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恒王眼看阴谋败露,杀害六弟以作垂死挣扎,事败之际畏罪自杀,他那遗书上都写得清楚,如何怪罪到我头上来?” 那傲慢的身形,拂袖而去,唯余李重耳孤身立在丹陛之侧,双手抱头,恨不得仰天长啸,放声恸哭一番。 李重光,他疼爱至极的幼弟。 天真烂漫,聪慧良善,两人情谊之深,远超其他几个兄弟。才八岁的孩子,无辜惨死,李重耳一身武力,护国护民,唯独没能护住这个心爱的弟弟。 李信哀恸万分,此案办得雷厉风行,飞快查出了当日在云片糕中加入阿月浑子的厨子。那厨子受不住重刑,已经交代是有人指使,却还未待审讯清楚,那边已经传来又一个噩耗,恒王李重盛自缢身亡。 李重盛留下一封遗书,承认是自己被逼无奈,暗杀李重光以图翻身,却不料搞得情势更加险恶,眼看无可脱逃,唯有畏罪自尽,只希望不要连累母亲和族人。 李重盛信中所指的钱校尉、小黄门谭明,正和厨子的供述完全一致。抓捕二人审讯,钱校尉供得清清楚楚,的确是李重盛亲口指使他买凶作案。李重光不能吃阿月浑子,几个兄弟都知道,便从这里入手,以几块完全查不出毒性的云片糕,取了孩子性命。 十八子,骨肉凉。 长兄杀弟丧伦常。 这可怕的谶语,终于应验在这一代弟兄身上。 冬风凄寒,碧玉骢似乎也知晓主人心伤,行得安静缓慢,蹄声低微,静静行回韶王府。英姿勃勃的韶王,第一次没有欢快地飞身下马,靠霍子衿与七宝的扶持,才踉跄落镫。 韶王府里,也设了两个兄弟的灵堂。李重耳与二兄情谊有限,然而六弟那永远镌在了灵牌上的名字,让他痛得刺骨锥心。 “喏,天竺石蜜,都给你。蜜枣,肉脯,都给你。希望你转生来世,可以尽情吃阿月浑子……” 堂堂八尺男儿,跪倒灵前,哽咽不能成声。莲生与霍子衿立在身后,禁不住也都黯然落泪。 “依我看,分明是我们查的线索才对。”莲生听了那李重霄的反应,只气得攥紧双拳:“你三兄实在太刚愎自用。那刀疤小子所在的团伙,才是行刺的真凶,你二兄残害幼弟,自缢身亡,没准儿也都与他们有关。” 灵前的李重耳,泪水已经拭干。眸光中仍不乏惨痛,亦已经恢复了坚毅与凛然: “三兄不肯配合,我们自行查勘。传讯给卫缨将军,着他发下通缉令,城内外遍贴布告,重金悬赏,捉拿刀疤小子,直捣恶贼巢穴!” —————— 午后的千佛寺大雄宝殿,日色和暖,光影明昧。 敦煌佛事昌隆,新旧寺庙均是香火鼎盛。千佛寺年月已久,正在重修,满墙的壁画和泥塑焕然一新。殿堂左侧供奉的东方琉璃世界药师琉璃光佛、右侧供奉的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都已完工,正中最大的一座释迦牟尼佛像,也已经完成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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