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任太尉。”李重耳终于放缓了声音: “本王并不是个承继大统的材料,太尉仍尽心扶持我多年,可见太尉不是势利之人。但本王如今倒有些想不清楚,太尉如此慧眼,必然也早就知道我难成大器,为何一直站在我这一边?” 裴放长叹一声,这回是满怀苍凉,又有些好笑、有些自嘲。 “殿下说得没错。我早看出殿下心志不在立储,扶持殿下,并没什么好处可言。” “然而再趋利避害的一生,也不可能事事都以利弊权衡。每次看到殿下,都让老夫想起年少时的自己,满腔热血,一颗忠心,一切都以义字当先,恨不能舍身取义杀身成仁。” “时光磨砺心胸,早已将少年心志磨平。历经朝堂争斗,宫闱倾轧,哪里还保得住什么心志,什么情怀?正如殿下所说,正义重要,还是时势重要,到了老臣这般年纪,确实已经模糊不清。” “高居朝堂,虽是天下人的梦想,但也真是天下最腌臜的地方。唯有殿下,始终保持灵台明澈,披风沐雨而赤子之心丝毫不改,令老夫也在这蒙尘的俗世中,看到一点不一样的光亮。” 那老臣的眸中,笑容更甚,望向李重耳的目光,早没了适才的凌厉,眼角丝丝皱纹,都饱含慈爱,隐约泛动一点泪影。 “此生已经接近终点,总当忠于自己一次,做一次毫无利益可言的勾当,不对吗,殿下?” 宫门深深,再无絮语。 一老一少相对而立,各自默然,唯将飘忽不定的身影,印在身后丹陛上。 —————— 峰高谷深,白云缭绕,大军在山谷中艰难前行。 骑在雪叱拨鞍背的莲生,心中充满不祥预感,眼望两旁山谷,紧紧握住手中马槊。 雄川城破,残余两千夏军退守霸川。霸川如果再失守,夏国在西洛水一带已经没有城池可守,是个任人宰割的境地,故此夏国大将军赫连阿利亲自坐镇,此战必定凶险万分。 从雄川攻向霸川,须要经过雍凉山。赫连阿利用兵如神,必然在山中设有埋伏,理当派兵详细勘探再确定战略,然而凉军两万多兵马驻扎雄川城中,粮草很快便不敷使用,急需速战速决。 故此只有冒险一战,兵分两路进山,北路一万兵马由张钧程率领,南路一万,跟从统帅孙无垢将军。 孙将军乃是从南境调来,不熟当地地形。此处高山幽谷,多处瀑布,不少道路被山洪冲毁,已经与舆图上所示不同。多亏有当地向导指路,然而大军且行且观望,行程缓慢,连孙无垢自己也是一脸紧张。 “回禀元帅,前方又被山石堵塞!” 身为先锋骑队长的莲生,跟随向导疾驰向前,下马查看路况。只见山谷幽深,塞满巨石,然而扬头望去,山谷两侧的树木并无损伤,那些巨石宛若凭空而降,却又堆叠巧妙,正将出谷的道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这根本不是什么山洪所致,分明便是……人为设障! 莲生飞快拨转马头,纵身驰回队伍,老远地便扬声高叫:“元帅!有埋伏……” 一阵凌厉的风响,箭矢如雨,自两侧山峰射向谷中。瞬间惨呼连连,一批军士仰天而倒,山峰耸立处,战鼓咚咚擂响,两旁旌旗高展,杀声震天,着血红皮甲的军士四处现身。 果然中了埋伏! 孙无垢久经沙场,异常沉着镇定,立即号令左右变幻旗号,急速率众突围。前方巨石塞路,后方被截,退无可退,所幸东边山坡平缓,令旗一展,大军强行攻上山坡。 两军交战,最忌仰攻。然而别无办法,莲生与霍子佩一左一右护住孙无垢,马槊飞旋,杀出一条血路。“东南方向有路!”莲生指着山头向孙无垢报道:“是舆图中的旧路,可以出谷……” 一支利箭,自莲生脑后掠过,橐地一声,正中孙无垢面门。 鲜血飞溅,喷得莲生一脸是血。孙无垢一把攥住箭杆,暴喝一声,拔在手里,面颊上留下一个殷红的血洞,鲜血狂喷,全身剧颤,圆睁的双眼中满是惊怒与不甘。 “元帅!……” 那高大身躯,斜斜翻倒,全无生气地栽落马下。 霍子佩不顾血污可怖,扑下马来急切扶持,然而长箭贯脑而入,孙无垢在堕马的同时便已气绝。身后追随的军士们大哗,绝望的惊叫如瘟疫般扩散。 莲生飞快扫视四周,心念电转。 险地遇袭,主帅阵亡,两军上万人在这峡谷中交战,混乱中全然找不到麾下几位副将的所在,大军瞬间便会崩溃,再也无法收拾。军心聚散只在一瞬间,那雄川之战中溃散的夏军便是覆辙! 片刻不能犹疑,丝毫不能顾虑,莲生纵马疾驰几步,跃在迎风招展的牙旗下,高举手中擎天槊,厉声大呼: “韶王侍卫舍人张七宝!奉孙将军遗命指挥三军!诸君紧随我来,必定克敌制胜!” 劲风席卷牙旗,拂动莲生头顶艳红盔缨,如血如火,燃烧空中,凌厉的呼喝盖住众人哀号,盖住漫山杀声鼓声,盖住军士们的慌乱鼓噪。 张七宝,那是军中如雷贯耳的名字。 虽不是什么高官,但陇安之战杀赫连虎头,京城比武胜奄达利,雄川率先攻上城头,皆是惊世骇俗的战功,无论敦煌还是庆阳,没一个好汉不景仰。此刻生死关头,只要有人站出来指挥,没头苍蝇似的众人也便有了主心骨,何况是名震三军的第一勇士! “孙将军哪有遗命……”侍立孙将军身后的军士微微犹疑,瞪视着仰天倒地的孙无垢尸身。 “奉孙将军遗命,追随张舍人!”一声暴吼响起,是霍子佩用力抹去眼泪,奋身上马,放粗了喉咙高喝:“韶王……韶王侍从霍子佩,听从张舍人号令!” 军士们瞬间变色,满脸的惊异,狂喜,不敢置信。韶王李重耳,国中威望最高的统帅,此前陇安大胜,全仗李重耳的功勋,此番战事他不能前来,却有两个手下站出来指挥三军,想必是韶王早有安排! 被困绝境的绝望顿时烟消云散,军士们亢奋异常,纷纷挥舞兵器齐声呐喊: “听从张舍人号令!听从张舍人号令!” 本已接近胜利的夏军,目瞪口呆地望着困在谷中的凉军。统帅阵亡,大军却是攻势不减,紧随一位少年将军身后杀上山头,竟比适才军威更猛,军容更肃。怎么会这样? “张七宝!”参与过陇安战事的夏军,手指凉军牙旗,颤声尖叫:“是杀了虎头将军的张七宝!” 日已西斜,辉映雍凉山峰。那张七宝一身暗灰皮甲,胯-下雪白宝驹,都被夕阳镀成灿烂的金黄,清秀面容染满血污,却是神威不减: “儿郎们!跟我上,杀奴啊!” “杀奴!杀奴!”凉军士气高涨,齐声呼喝:“干他娘!干他娘!……” 莲生没有带过兵。然而她追随过李重耳指挥战事,受过贺朝宗教诲,见识过姬广陵排兵布阵,胸中自有韬略,放眼就是三军。令旗飞扬,号角变幻,凉军簇拥在这少年将领身后,飞快结阵突围: “结箭矢阵!霍子佩,随我当先!” “唯!” 霍子佩亦已不是初次上阵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女,马槊高举,紧随莲生身影,吼叫着冲向夏军包围圈:“冲啊,干他娘!……” 主帅如龙,将士如虎。纵有万千人马,阻不住如此坚决与勇猛的队伍。 浩浩雍凉山,终于被这支勇往直前的箭矢插透。前方数里之外城墙历历,赫然便是霸川城池,军士们死里逃生,齐声欢呼,响彻整个天地: “大凉必胜!张舍人威武!” 霸川城下,先行抵达的张钧程一路大军已经在与夏军激烈交战。 那赫连阿利,不愧是夏国名将。见凉军攻城器械厉害,纯靠守城无法抵御,竟大胆出城迎战,以夏军擅长的骑兵对敌。更精准掌握时机,以埋伏阻住凉军南路,城中优势兵马,围攻北路凉军。 莲生提槊控马,挺立山口遥遥望去,只见两军互冲,已经黑压压地斗成一团,鼓声杀声,随风声远远传来,其中更夹着奇怪的鸟唳。 饶是莲生见过多少怪力乱神,此时也是惊呆了。 阵前万千军士,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夏军阵容上空,飞翔着一只巨大的鸟。 是鸟吗?是有翅的妖兽! 看似雕鹰,却比寻常雕鹰大了百倍千倍,双翅横展,瞬间遮蔽半边天空。头上生犀角,身后生豹尾,脊背数排硬刺耸立,如利箭,如荆棘。遍体漆黑,黑夜般的黑,地狱般的黑,唯有尖喙利爪锃亮,日色下闪着钢铁般的光芒。 正在纵横飞掠凉军阵中,锋利尖喙啄击,巨大脚爪擒拿,犀角顶处开膛破腹,豹尾横扫人仰马翻。 “蛊雕?” 李重耳拍案而起,愕然瞪视着面前的百里孤鸣:“那是什么?” 百里孤鸣跪在书案前,衣衫敝旧,一脸风尘,络腮胡须又长又乱,将半张脸都埋在虬髯中: “回殿下,是夏国精心蓄养的妖兽。小人见情形凶险,片刻耽搁不得,故此来不及用驿站传密函,昼夜兼程驰回敦煌禀报殿下。” “是夏国鹿吴山的乌雕吗?”李重耳紧张思索:“听闻那里的乌雕比寻常雕类凶猛,专门食人……” “不不不,比乌雕可怕万倍!是夏国大可汗赫连勃勃命山民冒生命危险捕来乌雕幼雏,秘密饲养,以活人喂养长大……” 李重耳再勇猛无畏,听闻此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喂活人?” “是,额外还饲以蛊毒。服用蛊毒之后的乌雕会拼死互斗,胜者吃掉败者,妖力更增。如今这只蛊雕已经食尽其余全部蛊雕,乃是蛊雕之王,残杀人类如践踏蝼蚁一般。国主已经下令,送去霸川,助赫连阿利对战凉军!” “夏国既然蓄意饲养妖兽,前次姑射和陇安之战为何隐而不发?” “只因这蛊雕难以控制,一放出来不仅残杀对手,也会吃掉不少夏军。但此次霸川之战,胜负至关重要,夏国一旦战败,国势难以收拾,就算我大凉不趁势侵占,也会被北境梁国和南境吐谷浑蚕食。故此孤注一掷,务必要守住霸川。” 李重耳紧蹙了眉头,抱臂在室中踱步。身旁霍子衿的视线,紧张地追随着他的身形:“如何应付才是?加派兵马?万钧强弩能不能击毙?七宝能战胜它吗?它……它不会把我妹子吃了吧?……” “我相信七宝。”李重耳停住脚步,扬头望着窗外,日光下的双眸,明朗,坚定,精光湛然: “我们一起打过山膏,打过蟒妖,经历过最凶险的战阵,七宝智勇双全,非寻常猛将可比,必定能够除掉蛊雕!” “对了,还有一事,”百里孤鸣急忙又插言:“据我探查,那蛊雕还有一番妖力:若是被击杀,头上犀角中会迸发蛊毒,奇香扑鼻的毒雾,当者不立即倒毙也会昏死,故此就算战胜蛊雕,也仍有凶险。”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08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