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鞘交到莲生手上,意外地沉重,压得莲生双臂一沉。 火光下低头细看,只见那剑首剑格均以赤铜制成,剑鞘素黑漆皮,外观并不华丽,然而剑锋微微一出,已然寒光夺目,确是锋锐无匹的宝剑。 大凉舆服制度严明,李重耳身为亲王,他的大多佩饰就算赐予了莲生,也属越制,一旦被发现必将连累莲生性命,然而此剑外观质朴,风华内敛,正是可以随身的信物。 莲生呆在原地,半晌不能出声。 自从认识李重耳那日,就见到这柄剑佩在他腰间,从未离身,可见珍重,此刻却是毫不犹豫地解下来送给了莲生,其中蕴含的情义,无言可以解读。而他面前的七宝,只是莲生的幻身,不但身无长物,连个能贴心的东西都没有。 一时间心潮翻涌,只想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既然有了兄弟之义,理当肝胆相照,怎可以隐瞒这么大的秘密?然而稍一凝神,亦知这念头冒失。且不说吐露秘密的风险,单说他这结拜兄弟其实就是他的心上人,这一点,就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永远,永远不能让他知道。 就这样深深埋在莲生心里,随岁月随时光,只由莲生一个人珍存。 忽然间心念一动,莲生放下宝剑,拉开衣领,掏出挂在颈间的项链。 简陋粗糙的一条皮绳,串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兽牙。与她的虎皮甲、裲裆衫一样,只有变化男身时才会出现,实际上却一直是贴身佩戴,兽牙都已经被磨得如玉石般光润,灯火下闪耀着亮泽的光芒。 “送给你。我自己串的,这些年猎取的猛兽牙齿,各取了一只留念。喏,这是第一次打到的老虎牙,这是大灰熊的牙,这么多年只打到过那么一只呢,这是胡狼牙,这是豹牙……还有这只……”莲生将正中那只最大的牙齿攥在手里,爱惜地摸了摸:“这是那次的山膏牙。” “啊呀,还有这等宝贝!”李重耳如获至宝地接过:“为兄愧领了!真是最配衬我等男儿好汉的饰物,以后绝不离身,定能多涨几分武力。” 漫天星光下,两人郑重再拜,彼此交换信物,亲手为对方佩戴。 “多谢阿弟。” “多谢阿兄。” “阿弟。” “阿兄。” “哎。”李重耳笑逐颜开:“我一直就想有个你这样的兄弟。我家阿六比我小十几岁,四兄呢虽然与我同岁,也相当亲厚,但他自幼少年老成,玩不到一起。三兄二兄呢都与我不太和睦。身边倒是有个霍子衿亲如兄弟,但那家伙管束我比我阿娘还严……” “可怜的娃。”莲生伸手按住他的肩头,用力拍了拍:“从今以后,你身边就是爷娘俱全了。”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充大辈儿了?我已经是你阿兄了,老是自称阿爷成什么话?” “哼,阿爷就知道你找我结拜是不怀好意。” “喂喂,一直是你对我不怀好意好么?” “是你对我不怀好意!”…… 新年已至,篝火旁的欢筵到了高-潮。肉香四溢,酒水泼洒,众将士勾肩搭背,围着篝火回旋起舞,粗豪嗓音吼出走了调的歌谣,吼出离家千里的男儿,深藏胸臆的恋恋之心: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这热烈,这欢腾,决战制胜的畅快,生死同命的男儿情怀,令一向骄横高傲的李重耳也早已忘记了身份。 举着酒杯在人群中纵声高歌,忘形大笑,和莲生一起,与众将士勾肩搭背地起舞。将士们也终于不再对这小殿下敬而远之,争先恐后地敬上水酒,那边塞水酒不比敦煌佳酿,极浊,极烈,一口饮下宛如熊熊火焰烧灼喉咙。李重耳神采飞扬,全不介意,酒到杯干,逸兴横飞,和着众人歌韵一齐高唱: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人间最纯朴最深切,也是最珍贵最难圆满的祈愿。 这首传自先秦的歌谣,万千将士,人人会唱。有人说这是离家千里的夫君对妻子的誓言,也有人说这是军中同袍同进同退的约定,到底是怎样,又有什么重要呢?生死承诺,可以给爱侣,可以给兄弟,可以给同袍,可以给所有值得放在心头的人。 篝火烂漫,迎风飘摇如云,宛若硕大的摩诃波楼沙花在夜空中盛开。 飞舞中的莲生,眸光自一张张热烈的面容上掠过,望见一脸痴迷思念的牛大眼,郑重中带点悲壮的百里孤鸣,雄姿英发的段昆仑,壮气满怀的张钧程,望见贺朝宗豪情不减的两道飞扬白眉,望见嘹亮歌声里,姬广陵眼角涌出的一点泪花……冥冥中是什么奇妙的缘法,将这些原本陌生的人的命运与她紧紧维系在一起? 死生契阔,她愿与他们一起分享。 身边的李重耳,一手挽着贺朝宗,一手挽着莲生,在这喧腾人群中率性起舞,时不时地侧头望向莲生,交换一个灿烂的笑容。莲生的心中,忽然如这霁蓝夜空,通透而清湛,适才一点点莫名的茫然,早随着篝火升腾而烟消云散。 一手握紧李重耳,一手扯住牛大眼,一起围着那篝火唱得更响,跳得更欢,让这已经历经血光验证的生死承诺,遥遥传遍天地之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作者有话说】 计划中的第二卷 到这里就完结啦,二十万字,一起回顾一下开卷前的预告吧,现在看起来有没有会心一笑呀: 半为草芥半为仙, 几重辗转几重天。 凝香苑中施妙手, 馨宁宫里辨沉冤。 手足金兰结契语, 丹青水墨化云烟。 长恨此身非我有, 恩仇难舍情难安。 十六年前风雨声, 何日卿卿会卿卿。 韵寄弦端寻解语, 香飞袖畔叹伶仃。 瘟霭氤氲遮皓月, 奇花绚烂动繁星。 精诚所至甘露降, 然诺为重身为轻。 旌旗蔽日起边关, 鼙鼓铿锵撼陇安。 英雄百战擒封豕, 壮士千秋镇岳山。 死生契阔烽烟里, 与子成说血海边。 漫道来途多劫难, 人间何处不悲欢。 原本给下一卷也写了预告,但是有读者小天使指出来这样剧透不好,比如读者已经知道第二卷 里莲生会跟重耳一起去打仗,看到陇安开战时候就不惊喜了。说得很对,所以第三卷就不剧透啦,只能说节奏会更快,更短更精炼,可能十万字就会结束,莲生的身世之谜会在第三卷里揭晓出来。 写文真的是个好辛苦的过程,这一卷里改动非常大,把存稿都改没了,下一卷基本是裸更了,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努力加油吧。不过自己觉得文字真的是在不断进步,有很多新的收获,以后一定还会越写越好! 明天原地继续,开更下一卷,还是每晚七点!感谢一直陪伴的大家,今天评论发红包,谢谢大家么么哒!~ 📖 第三卷 :降魔变 📖
第60章 一见钟情 ◎霍都尉,你这番情意,本王有些承受不起。◎ 大凉嘉兴十七年,二月初八。 早春将至,敦煌城内外风沙更烈,高悬天穹的日头一片混沌,宛如一幅白灰斑驳的壁画。 一阵单调马蹄声踏碎沉寂,嘚嘚嘚一路飞驰着冲进鸣沙山下九婴林。密林枝叶被骑者扫起的劲风席卷,发出脆亮碎响,伴随蹄下泥土绽裂的声音,在广阔密林中荡起阵阵波澜。 密林深处的宫家庄园,庄主宫羽夫妇似已被蹄声惊动,二人携手迎至庭院。宫羽是永远的一身白发青眸,白冠白袍,外披一件雪白大氅,飘然有仙姿;宫夫人倒是服色绚烂,淡青绞缬襦,下着十二种颜色拼就的月华裙,披一件七彩雀羽裘,艳丽如花朵。 蹄声转瞬到了院外,远远地望见一个遍身甲胄的少年骑一匹白马驰来,艳红盔缨在风中飘飞,映得周遭一切都失了颜色,而更灿烂、更醒目的是他脸上的笑容,掩去了满面风尘、深深浅浅的疤痕,恍然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阿父!阿母!”欢快的叫喊随风而至,笑得弯弯的黑眸、雪白贝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莲生回来啦!” 宫夫人张开双臂,急步趋前,温婉面容上已经忍不住地泛起泪光。那少年自马上飞扑而下,高大健硕的身躯挟着凛凛寒气扑入她的怀中,母子二人紧紧相拥,长久不放。一旁的宫羽背负双手,点头低叹一声: “平安无事就好。沙场生死地,这一去近半年,可让阿母忧心得很。” “平安,一切平安!”莲生用力抹去眼角泪花,仰天纵声长笑:“有小爷在,大军必定凯旋!哎,大军正在入城,百姓投花掷果,我不能去真是太可惜啦,还没看过大军凯旋的热闹呢。” “你去了就更热闹啦,”宫夫人爱惜地握着他的手,一双眼只不离儿子面庞左右:“民间都说张七宝这次立下大功,好多人吵着要看看这位小英雄的模样。” “小爷这么英俊,哪家小娘子啪地一朵香花砸我脸上,当场现了原形,岂不惹下大乱子!”莲生笑得弯下了腰,周身甲胄嚓嚓嚓一阵乱响:“阿父,阿母,我得先更衣沐浴去,这一身上下,脏得都生蘑菇了!” 豪气的笑声中,莲生迈开大步,直奔后园而去。 后园一座高大的水晶花房,日照下光芒璀璨,房中奇花异草盛放,浓烈的香气充盈整个庄园。 娇艳花影中,馥郁香风中,飞掠而过的莲生渐渐变了模样。周身甲胄变为娇嫩的淡绯襦玉色裙,头顶随意扎结的发髻变为插珠戴翠的双鬟,那健硕的男儿身,转化为纤弱女体,方正的面庞,恢复了精致如画的少女姿容。 十七岁的少女莲生,一路唱着歌儿飞奔进自己的闺房,拉开门扇,望望四周,欢喜不尽地大叫一声,纵身扑在六尺宽的宽阔床榻上。 暮色渐沉,夕阳消逝,幽寂的黑夜来了又去了,旭日重又升上天空。宫羽夫妇在窗外窥看,只见清香四溢的闺房里,莲生仍然摊开手脚俯卧着,不但没有沐浴,连衣衫也未换,竟是一头扎在那里就睡着了,一天一夜没有醒来。 自窗外遥遥望去,只见那一张小脸挤得扁扁,嘴巴也挤歪着,一道口水流下来,在风尘仆仆的面颊上划出明显的泥渍。浓长黑睫低垂,随着阵阵鼾声,有节奏地轻轻飘动。 “这孩子,可累坏了。”宫夫人又是笑又是心疼,轻轻摇了摇头:“马上又要出发去祁连郡找那奇花,真舍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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