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人间,神通全失,弱小的凡体毫无生存之道,随时濒临死亡。那是二十年前一个阴晦清晨,我流落在赤岸县城的大路中央,一只只车轮在我身旁驰过,一簇簇马蹄自我头顶飞奔而过,随便哪一道车辙、哪一只蹄印,都能把我一举碾烂,纵使无人碾踏,烈日暴晒下我也活不了多久,我眼睁睁地望着旭日高升,地面火热,鳞甲一片片爆裂,血液正在沸腾…… 一双小手将我捧起,救我离开死地。 他叫清逸,那年七岁,还是个梳髽髻的孩童。他带我回家,养我在鱼缸里,待我如珠如宝,抓小鱼给我吃。他当然不知道我的来历,但是喜欢我身上的墨黑颜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墨郎。 摩呼罗迦神,素来容易犯嗔戒。我哪里耐烦跟一个孩子作伴,日日挣扎着要回乡野,他不懂我的心意,只道我过得寂寞,每天都来陪我说话,吹笛子给我听。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悠悠笛音,习惯那清脆的孩童语声:“墨郎,墨郎!……” 【📢作者有话说】 八部众,前文中柳染对莲生解说过,佛门的八类护法神,又称八部天龙、天龙八部,分别是天、龙、夜叉、阿修罗、紧那罗、乾闼婆、迦楼罗、摩呼罗迦。 摩呼罗迦的地位比较低,也看不出有什么神通,佛经中说:“摩呼罗迦,此是蟒神,亦云地龙,无足腹行神,即世间庙神,受人酒肉悉入蟒腹。毁戒邪谄,多嗔少施,贪嗜酒肉,戒缓堕鬼神,多嗔虫入其身而唼食之。”不咋地的神……
第73章 摩呼罗迦 ◎原来天界人界,都是一样的无情。◎ 那日你奏响琵琶,是我多年没再听到过的美妙乐音,我不该一时心神不定被你控制,但身入凡尘,便如凡人一般对一些无聊事物刻骨难忘,琵琶声响起的一刻,满脑子都是清逸的面容…… 清逸养了我三年。都怪我长得太快,三年时间里长成一条水桶粗的巨蛇,无法再在鱼缸里安身。养在后园,便有旁人看见,很快民间便有传说,说这孩子饲养妖物,或将为害人间。 清逸当时已经十岁,懂得些人情世理,他哭着对我说:墨郎,我们要分开了。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上了船,一个十岁的孩子,自己划着小船穿过茫茫鱼泽,送我到金乌岛。他说这里水草丰茂,鱼虾富饶,还有传说中的神花,定然可以教我过得开心。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不愿意回到乡野,唯有在他身边,我才过得最开心。 他给我吹了一夜的笛子,天亮了,才起身上船。我缠住他的脚,不让他离开。他明白我的心意,眼泪不住地流,他抱着我说:墨郎,你放心,我不离开你,我会常来看你,吹笛子给你听。 我相信他。之后五年里,他时时划着小船上金乌岛,陪我聊天,吹笛子给我听。五年时间,他长成一个修长清俊的少年,我也成了个体态超人的巨蛇,然而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个一口豁牙子对着我笑的孩童,欢喜地捧我在手心。 我早已不想修仙成神,不想回到天界,只要在金乌岛,日日等候他的笛音,人间就是我的天界。 十五岁,他来向我告别。说是要从军戍边,远行千里之外。我不懂什么叫戍边,只知道他要再次离开我,我又缠住他的脚,死死依偎着不准他离开……他笑着拍我的头:墨郎,墨郎,你这样巨大了,会把我骨头缠断的……你放心,我依然会来看你,每年立秋回乡,我还是来给你吹笛子。 又过了四年,他来了四次。 每逢立秋,我早早盘旋岛边等他到来,每次他都按时履约,那月白袍子在小船上迎风飞扬,茫茫大湖中飘然而至,我在天界见过的所有神灵都不能与他比拟。他的笛音越来越带了边塞之声,然而越来越亮,越来越美,每听一次,简直可以助我十年修行。 那时候我也知道了什么叫戍边,是他讲给我听:沙场,战阵,敌军,枪矛,城墙,画角……他说他以身许国,可能马革裹尸,若是哪天战死沙场,必有他的兄弟报讯给我。他有三个同胞兄弟,都认得我,他说一旦他不能来了,就拜托兄弟继续照顾我。 我不要他的兄弟,只要他。 九年前的立秋,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一切没有任何异常。那一年清逸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依然大笑着奔过来拥抱我,嗔怪我用力太大险些绞断他的腰,依然坐在摩诃曼陀罗花的花海中,月色下,清风里,给我吹笛子。太阳升起,他照旧眼泛泪花地离开,上船时候,一句异常的话都没有说。 然而第二年的立秋,他不再来。 我等了他八年,你知道吗,一条蛇,不入洞,不冬眠,日日只傻乎乎地逡巡在地面上等一个人。八年时间,他一点音讯都没有,金乌岛上无数人来了又走了,就是没有他的身形。我担心他出了事,然而他答应过我,就算出事,也必会派兄弟来告诉我! 是他长大了,不再依恋我?是他另有所寄,就此忘了我? 人和蛇的缘分,本来就不能长久,是不是? 他给我讲过人间人与蛇的传说,个个都没有好结局,不是人背信弃义,就是蛇凶残无比,难道在他的心里,也终于觉得和一条蛇做朋友太荒唐? 我恨他失约,恨他抛下我,我恨他,恨所有的人!去年立秋,我又等了整整一天,他没有来,次日我吞吃了第一个上岛的人,味道也不算好,但吃得莫名痛快,痛苦中夹着愉快! 到那时我在人间已经修行了二十年,有这天界奇花摩诃曼陀罗花的辅助,已经离成神归天不远,然而这无用的修行我不要了,我要吃人复仇! 不再吃鱼吃虾,不再餐风饮露,我吃人,只吃人。你们来剿杀我,完全多此一举,天道不容食人的妖兽,再过不了多久,自然会有神来收伏我。我不怕,大不了回到天界受刑,走回我的起点,只当人间二十年从来没有过。 只当那少年,那笛声,从来没有过…… “那少年,姓什么?”李重耳听完莲生的转述,紧紧蹙起眉头:“清逸,这名字听着耳熟。” 莲生闭目凝思片刻。“姓容。” 容清逸。 李重耳知道这个人。大凉朝堂,人人都知道这个人。 容清逸是定国侯容毅第四子,与他三个兄长容清逍、容清遥、容清远一样,都是文武双全的英俊青年。定国侯容毅常年镇守大凉与夏国边界,容氏所有儿郎都是十五岁从军,到东境投入容家军守边。 容清逸作为幼子,特别受父兄关照,武功远超常人,尤其以骑射闻名。李重耳九岁那年曾在校武场见过容清逸表演骑射,那时候的容清逸刚刚十八岁,银盔银甲风采卓然,万众注视下纵马绕场飞驰,单足立于马鞍,射百步之外箭靶,羽箭联珠,连发连中,那英姿至今还留在李重耳的记忆中。 “容清逸……二十岁那年……死了。”李重耳低声开言:“他不可能再来看你了。” 桶中的黑蛇蓦然停止游动,蛇头高高昂起,瞪视李重耳,连莲生都睁大了双眼,惊骇地望向李重耳。 你说谎!凡人虽不比天神永生,也有百年之寿,怎会二十岁就死?清逸答应过我,若他出了意外,必定有兄弟前来告诉我,继续照顾我,怎么一个都没有来? “他们……都……” 八年前,白河之变。 靖王李恂与定国侯容毅反目,以违抗军令为由,在白河大营就地斩杀容毅,四个儿子同时死难。据说因为这父子五人武力超凡,李恂是先设宴敬了毒酒,令五人无还手之力,才顺利擒拿,一刀斩首。 白河大营,血流漂杵。父子五人的头颅悬上旗杆,容家军当场哗变。李恂领兵镇压,两股重兵自相残杀,死伤惨重,自此容家军八千子弟风流云散,东境至今不得安宁…… 李恂是谁!我……我要……替清逸报仇! 桶中水波狂涌,黑蛇发出异常尖利的嘶鸣,响彻院落,直贯云霄,小小身躯凌空一跃,跃得不可置信地高,一举窜出桶外,跌落尘埃,在被烈日晒得滚烫的青石地面痛苦翻卷。 “靖王李恂,他也已经死了。白河之变后,圣上李信忍痛将亲弟弟李恂斩首,传首九边示众,也是……也是为容家父子报了仇……” 莲生捧起黑蛇,放回桶中。那蛇身在狭小木桶中辗转游动,荡起连绵不断的水浪,咝咝的鸣声尖利而哀切,震得莲生脑中一阵阵剧痛。 清逸死了……他死了。 人,太残酷,原来天界人界,都是一样的无情。我若不是失了法力,必然杀光你们,杀光人界,为清逸报仇!…… “人间有无情,但更多的是有情,若不是容清逸心怀情义,你早就死了多少次了不是吗?”李重耳听了莲生的转述,望着莲生捧头忍痛的神情,又是焦切又是气愤: “容清逸在天有灵,知晓你变得如此凶残,他会怎么想?他也是为了护国护民而死,你却只凭自己一时之愤,残害他的父老乡亲,你对得起那少年英雄吗?无情的是你,你忘恩负义!” 莲生一把按住了李重耳即将拔剑的手。纤纤十指按紧额角,依然对着黑蛇: “墨郎,八部众我也听说过,那是佛门的护法神,我们敦煌的飞天也是八部众之一,守护敦煌十年,保得万民太平,那才是真正值得景仰的天神,哪像你这样善恶不分。” “人救了你,你不以善念报人;自以为人负了你,便以恶意报人,容清逸白养了你这么久,你白修行了这么久,不但没有神性,连人性也没有。” “你说你在天界因恚怒犯嗔戒而获罪,重新修行正当戒除一个嗔字,容清逸以一腔赤子之心陪伴你修行了十二年,仍没有帮你把嗔字戒除吗?岂不是辜负了人间结缘这一场?” “听闻神妖修行都有渡劫这一关,成神成妖,只在一念间,你若就此成妖,岂不是更陷那无辜的容清逸于不义之境?你说民间早有他养妖的传说,你想让这传说成真吗?” “我若是你,就替他守护自己的故土乡亲,保一方水土丰饶,民生安定,这才是那少年的遗愿,也是你应做的修行!” 桶中水波,渐渐平息。 黑蛇不再翻腾,连游动也不再游动,只静静伏在水底,宛如日光照射下一个虚幻的影子。 一切诸众生,实无有生灭。生灭即涅槃,本来无所动。 一切诸法相,从缘无起作。起作性如如,本来无所动。 你说得是。 我应照他的心愿去做,方不负人间结缘一场。 从善而为善,是为至善。从爱而为爱,是为至爱。 原来我修行了二十年,不过是为了明白这一点。 一丝眩目的光亮自黑蛇口中发出,渐渐越来越亮。映得整个桶中,整个房间,都闪耀着晶莹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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