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碧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乌云漫卷,阵阵凉风袭来,吹得身上颇有寒意。李重耳适才脱险得胜的得意,已经烟消云散,心头正似这头顶碧空,渐渐地被一团莫名烦闷缠绕。他无意多做口舌之争,伸指掸了掸袍角,转身向室内行去: “军国大事,各为其主,这其中的利害,谅你一个弱女子也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在他身后,传来女子一阵冷笑:“凉狗看中鞠宿海水草丰美,乃是边关要地,仗着国强兵盛,便来抢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卑劣行径,与强盗何异?” 李重耳霍然转身:“你是什么人?” 这女子虽然被折磨得憔悴不堪,但是始终一身傲骨凛然,骎骎然有居高临下之势,李重耳早就心存疑虑,如今这番言辞更是说得慷慨利落、引经据典,尤其鞠宿海一地的关键所在,绝对不是普通小民能看得清楚,只怕身份相当不凡。 那女子见他满脸惊愕,呵呵一声,森然道: “事已至此,也须让你知道,乌孙儿女,誓死不屈。我乃乌孙王女瓦娃,乌贵靡之女,归离靡之姊,因你凉狗掳我乌孙王族回敦煌献祭,特率死士一路追随,伺机营救。凉狗看守森严,救人是救不到了,本姑娘便欲与你那皇帝老儿同归于尽……呵呵……” 她仰头向天,一双碧绿眸中,漫天乌云翻卷不息,闪动着无尽悲凉:“只恨天不助我,让我命丧于你这小人手中,血海冤仇,只有来世再报了!” “放肆!”一旁的卫缨喝道:“你施展那卑鄙手段,害得殿下九死一生,论律当碎剐千刀弃市,殿下君子之风,宽宏大量,才赏你个全尸,不思感恩,反倒如此咒骂!” 瓦娃凛然一笑。 “夺我土地,杀我族人,暂且不提,尽掳我乌孙王族,押来凉国,秋后斩首祭天,可是君子所为?我那归离靡王弟,刚刚六岁,也在血祭之列,你是如何丧尽了人性,要这样斩草除根?” 李重耳知道乌孙人称王为昆靡,王者之名都以靡字为后缀,但是近年乌孙部族内乱,始终未能推出一个公认的昆靡,这个归离靡是何许人也,却是闻所未闻。他寻思片刻,蹙眉道:“哪有此事?血祭的都是战俘。” “战俘。呵呵。君子行事,还矢口抵赖,姑娘也是领教了。” 瓦娃奋力撑地,慢慢起身,竟然摇摇晃晃地自行站起,身上铁链缠绕,衣衫褴褛,鲜血四下横流,一双眼向李重耳冷冷一瞥,神色仍然不屈。 “姑娘且先走一步,到得阴府,再来索你性命!” —————— 乌云压城,雷鸣电闪,天气越发怪异。 莲生在廊下踱来踱去,焦躁得抓耳挠腮。六天了,对阿父阿母的牵挂与日俱增,日夜心绪不宁,碍着阿父叮嘱,暂时不能回家。明天便是最后一天,清晨城门一开就走,一刻也不耽搁…… 前庭銮铃叮当,一阵熟悉的喧哗声由远至近,正是李重耳回府。这家伙不顾众人劝阻,刚刚痊愈便意气风发上朝去了,此时纵马直入府门,直到前庭联廊外方才自碧玉骢背上跃下,喜气洋洋地拉住迎在身前的莲生: “七宝,猜我今天做了什么?” 四下里晦暗的空气,潮湿的雨雾,瞬间被这张面孔上的英气一扫而空,那闪亮双眸,明朗笑容,俊秀姿容中自然勃发的风采,不由分说地直逼面前,简直耀人眼目。莲生扬一扬眉: “还用猜?自然是求你阿爷准了乌孙的事。” “哎,这怎么猜到的?” “你昨天大病初愈第一次出门,便奔波了一整天,不就是在忙这件事。” “哎,真是难哪!”李重耳将马匹交于从人,径自穿堂入室,向后宅走去,莲生快步跟在身边。 “我去牢中查勘,那瓦娃说得一点没错,乌孙王族已经尽被掳来敦煌,全是老弱妇孺。瓦娃的兄弟都已战死,剩下一个六岁的归离靡,是老昆靡最后一点骨血。那孩子真是,跟他姊姊一样冷傲,六岁的孩童,见了我一点都不畏惧,凛然上前要我还他姊姊,愿以己命相代。殊不知圣上早已允了三兄,秋后祭典要以这一众人头血祭,这孩子的性命,早已不是他自己的了。” 莲生越听越是蹙眉:“怎么又交给你三兄了,你阿爷不是说念你护驾之功,一应人犯,归你处置?” “归我处置的是行刺圣上那几个,瓦娃率领的担橦女伎们。归离靡这班人,我却管不着。今天早朝,我斗胆向圣上求旨意,赦了这几个老弱妇孺,圣上这怒得……哎,阿娘说得是,我每次立下功劳,回头就被自己搅了,所以圣上始终对我宠爱有限,这须要怪我自身。” 话虽说得惆怅,语气却洋洋自得,满脸欣慰之意,一边踏进卧房,一边志得意满地呼喝宫人。莲生不禁斜睨他一眼:“快说罢,最后怎样了?” “还能怎样,又将功折罪了呗,圣上骂了我一顿,最终也准了奏。不过我也陈明,求赦这数人,并不是仅仅出自怜惜弱小之意,更是为了不折我大凉圣德。乌孙本来已经放弃鞠宿海,我军要夺这片地方,大可以不动干戈,取之有道,如今却强行侵占,多有杀伤,若再斩草除根,这等行径有违天命,恐影响我大凉国运。” “你这样做,可大大得罪了你家老三。” 李重耳飞扬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 救得乌孙王族的性命,却无形中折了三兄李重霄的功劳,内中关节,他自然也明白。散班之后,李重霄面若玄铁,拂袖而去,任他在背后再三呼唤都不理睬,直到出得齐光殿,到了玉宸宫前庭丹陛,李重耳才追上他。 “三兄,三兄!” 李重霄停住脚步,缓缓回身,一双金眸寒光闪烁,扫视着李重耳。“五弟还有何见教?” 李重耳连忙深施一礼:“小弟不敢。适才朝中所议,恐阿兄有些误会,小弟是为了……” “是为了大凉的国运。”李重霄冷笑一声。周围的空气瞬间盈满寒意,森然萦绕在这兄弟二人之间:“我大凉历次沙场凯旋,皆以人头祭天,怎么你从来不议,到得为兄这里,忽然生出这许多议论来?” “以往祭天,都是以敌军将士之头,为军者征战沙场,生死输赢都是份内事,谅他们自己也无话可说。这次却都是老弱妇孺,擒杀他们,有违天道……” “你是说,为兄此行,乃是不义之师?” 李重霄双眼一睁,眸中金光暴射,近乎透明,李重耳听得他用词严重,只得又恭敬施礼:“阿兄莫怪,小弟是想,大凉多年来饱受强国侵掠之苦,怎能……” “弱肉强食,本是人间正道!” 李重耳气往上顶,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弱肉强食是禽兽之道!生而为人,当有人性底线,以仁治天下,以德服众生!” 玉阶丹陛,寒意凛凛,金风盘旋身周,令这相对而立的两个朱袍少年之间生出无形冰锋,翻飞的衣袂都似利刃飞舞。李重霄微眯了眼睛,冰冷的字句,自一双薄唇间轻吐出来: “高明,高明。五弟对治理天下,思虑甚详,为兄甘拜下风。”…… 帘外茫茫风雨,瞬间都侵入莲生骨髓深处。 这话说得,好生阴毒! 纵使莲生不懂朝堂争斗,也听得出其中浓重的恶意。这种冷言冷语一旦传到皇帝耳中,纵然李重耳自身行得明踏得正,那皇帝老儿又怎能不存个心结?他本来就对儿子不冷不热,李重耳舍身救父,险些送了性命,而他一听有毒,便再也没踏进韶王府半步。 凉薄的父子情,敌对的兄弟意。身边处处埋伏奸细,朝中时时暗藏杀机。在李重耳身边越久,越能深切感受到生于帝王家的可悲可怖,这个天真烂漫的傻耳朵,要怎样在这样的明枪暗箭中幸存下来? 莲生本已下了决心远走高飞,只差一步便要孤身西行,而如今面对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傻耳朵,竟是满腔的依依难舍,再也无法退步抽身。 历经失去,才知珍惜,当她千呼万唤换不回他一句回应,当抱紧他的胸膛听不到一记心跳,当触摸他冰冷的肌肤,望着他永远凝固的笑容,什么各自为安彼此珍重,都是轻飘飘一句虚言! 爱他,就是要陪着他,守护他,助他抵御一切,要他永远好端端地在她身边! “三兄为人并不坏,只是对我始终有疑忌心。”李重耳已经在宫人服侍下换下朝服,挥手屏退了众人: “要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根本没旁的企图,只求兄弟和睦?好在还有四兄对我好,此次用尽全力救我脱险,还有可爱的六弟……还有你。屡次陪我共度危难,还教我领悟人生道理。” “咦,这可奇了。”莲生笑着歪过头:“我怎么教你领悟道理了?” “这还要本王亲口说出来?呸,不说了,怕你骄傲。” “快说!是不是很久没挨揍了,想尝尝我的厉害!” “哼,不过就是……”李重耳心情愉悦,眼望四下无人,咳了两声,正色开言: “就是教我体恤弱小,宽仁待人。自那日在陇安阵前,你劝我饶恕了那班降卒的性命,我才留意到,纵是卑贱如尘土之人,也有自己的父母亲友、爱恨情仇,行事有自己的因缘,或许也有自己的不得已。强不凌弱,勇者更须怀仁……懂得了这个道理,这次才努力救人啊。” 唯有两个人相对的静寂空间,最能倾吐心语。 莲生低了头,只觉整张脸一片红热。听得这一向飞扬跋扈的家伙,忽然说出这一番谦恭温和的话来,分外地令人心情激荡。 “身为皇子,自幼骄纵惯了,不以旁人为念,也是寻常。如今你能这样想,阿爷很满意。” 李重耳用力白她一眼。七宝占他便宜终于已经被他习惯——不习惯也没法子。当下只管扬声传唤宫人:“给我取那件新制的双麒麟袍子,要金銙蹀躞玉带!中单内单,全部都要新制的!今天这件甘州白绢不细滑,给我换天水白绢的!……” “怎么又要穿便服?”莲生不禁抬头望了望天色:“这么差的天气,还去哪里?” “去找莲生。” 宛如一记重锤直接敲在莲生头上,一瞬间脑袋都崩裂了:“找她做什么?你们不是说好了,各自为安彼此珍重……” “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李重耳回转身来,展颜一笑: “不用你转达,我当面说。你陪我一起去。”
第93章 龙阳之癖 ◎虽然本王丰神俊朗,但绝无龙阳之癖。◎ 莲生心里,顿时乱糟糟地纠结一团。这傻耳朵,在打什么主意?什么重要的话,必须当面说,都不肯托他最信任的兄弟转达了? 他自然不可能找到莲生,去哪儿都找不到,尤其带着七宝在身边,更是一辈子别想找到!莲生并不是不想与他倾诉心语,然而此时时刻,她的心里,更多地牵挂着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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