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猛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懵懂地瞪视四周:“什么什么,在哪里……我又睡着了?” “你太困了。”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憨态:“三天三夜没睡了,这样下去可不成。” “可是我记住五十种了。”莲生握紧小拳头,骄傲地数算:“那么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只需要……只需要……” “一百零七天。”辛不离凝视着她惺忪的双眼:“你打算三个月不睡?” “其实……其实记住味道很容易,我只是记不住名字!”莲生高高翘着嘴巴,满怀不甘地指着面前的驼队:“像这个味道,我一嗅就知道。” 那驼队排成长长一列,在香市门外缓缓行进,每只骆驼都是风尘仆仆,遍身脏污,显然是远道而来,跋涉过不知多少戈壁荒漠,刚刚送货到敦煌。驼峰两边,都负有一只竹筐,用麻布紧紧包裹。常人嗅到的只是骆驼满身的腥臊,而莲生能清晰地嗅到筐中香料的味道。鼻端传来的,正是一种已经熟识的香气,甘凉中带点辛辣,如炭火隐隐,含而不露,无形无质的暖意浸润身周…… “这是那个三个字的香,祛蛀虫,除臭气……”莲生双眼紧闭,拼命思索:“叫什么来着?渴车香,竭车香,牛车香?” “都不是。”辛不离指了指那麻布上墨笔潦草涂画的名字:“愒车香。” 莲生两边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下撇去,一双大眼仍紧紧闭着,胸膛一起一伏,面上红白不定。两点委屈的泪花,悄悄泛出眼角。 “要不……就算了吧?”辛不离爱惜地望着她的面容:“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不成!” 但不成又能怎么办?这世上总有些事,勤不能补拙,努力不能补天分,付出不能补运势,时间不能补机遇。 “大江水兮渺无边, 云与水兮相接连。 痛兮痛兮难可忍, 苦兮苦兮冤复冤……” 一阵荒腔走板的歌声,悠然传来。 “自古人情有离别, 生死富贵总关天。 先生恨胥何勿事, 遂向江中而覆船……” 莲生猛地睁开了眼睛。举头望去,是驼队中一个年轻伙计,身穿麻布长袍,长发油腻腻地披散着,斜骑在骆驼背上,百无聊赖地哼着变文: “波浪舟兮浮没沈, 唱冤枉兮痛切深。 一寸愁肠似刀割, 途中不禁泪沾襟……” 莲生的双眸,忽然一阵闪亮,紧盯着那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着的伙计,身形良久不动。辛不离也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听了半天,不明其意,轻声问道:“怎么?” 莲生仍盯着那伙计,似乎对他的歌声极感兴趣:“你知道他唱的什么?” “知道啊,《伍子胥变》,最流行的变文,人人都会唱嘛。”辛不离也跟着哼了起来: “望吴邦兮不可到, 思帝乡兮怀恨深。 傥值明主得迁达, 施展英雄一片心……” 啪地一声,是莲生用力拍了一下手掌。 “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眼香”是真有这种香的,并不是胡商骂人,哈哈。 《伍子胥变》是敦煌变文的原文,不是我的创作。非常精彩生动的唐代变文,出土于敦煌藏经洞,略有残损。 ☆、第13章 背水一战 一座巨大的博山炉,静静置于甘家香堂的店堂中央。 人来人往的店堂,本是闹市般喧哗的所在,因有这一座博山炉坐镇,平添了几分幽静之意。 店堂中的伙计们,一边各自忙着活计,一边彼此交换着讪笑的眼神,悄悄斜睨那站在博山炉边的少女。 仍是利落的撷子髻,莹白如玉的小脸,还有与这容颜极不匹配的寒酸衣衫。一双星眸闪动,在如此众多的陌生人窥视之下,不乏怯怯之意,但仍是努力挺直身体,装作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博山炉。 从早至晚,这座博山炉香烟不断,一缕缕自炉盖上镂刻的孔隙中,袅袅升腾,萦绕,令那座层峦叠嶂的博山雕刻,更似真正的海上仙山。 香道中人,无人不识此物。乃是西汉武帝时代,西域脂香传入中土,贵胄之家一改往日烧燃香草的习俗,纷纷改用龙脑香、苏合香等西域脂香。为免除被直接烧燃的烟火气熏呛之苦,创制出了腹深盖高、以炭火缓缓熏烤香料、令香气自然蒸腾的博山炉。 甘家香堂这座博山炉,又与寻常博山炉不同。寻常博山炉不过是在炉盖上镂出层层叠叠的高山流云、飞禽走兽,取海上仙山“博山”之形意;而甘家香堂这一座,底座上还另有玄机。 那底座与炉身同样为青铜所制,莲花底,卷云纹,上面雕有一个凌空飞翔的飞天。云髻高耸,璎珞绕身,天-衣与披帛随飞升之势漫卷身周。丰润的面容,柔婉的眉眼,满怀慈悲的淡淡微笑,都精工细刻,栩栩如生。裸-露的手臂高举,套有一层层的七宝臂钏,双手十指如花瓣般轻绽,托举着浑圆的炉身。 真美啊。 敦煌,佛光之城,佛门典故无处不在。飞天下凡,更是民间第一传奇,纵是在这普通的一家店铺里,日常一件陈设上,都饱含着百姓对这位天神的景仰与怀念…… “进来吧。”胖掌柜自后堂蹓跶出来,冲着莲生摆了摆手,脸上仍是掩饰不住的讥诮之意:“愿你心想事成。” 店堂里的伙计们,全都忍不住笑了。望着莲生启步入内,众人互相使着眼色,连那胖掌柜十一娘在内,都不再打算忠于职守,纷纷凑在后堂帘外,探头探脑地窥探里面的情形。 那里面隔着一道走廊,便是店东甘怀霜见客的客堂。此时正是甘怀霜一旬一度、巡视店堂的时分,盛装驾临的甘怀霜,却顾不上处置店中事务,只端坐在客堂主案后的锦褥上,凝神打量肃立客堂中央的莲生。 “一千七百八十五种香料,你全都会辨识了?”甘怀霜双眼微眯,仔细地打量着莲生的面容,神情中是一千七百八十五个不置信:“才过去二十天?小妹妹,不要这样扯谎唬人。” “我没说全都会辨识。”莲生满脸红涨,紧张得双拳紧握,柔润的樱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努力地咬紧,昂头:“不过已经能辨识五百余种,假以时日,一千七百八十五种必定可以做到。不想再耽搁下去,所以今天就来请东家考验。期求东家相信,我真的是有禀赋,有资质,也有这份志气,能跨过甘家香堂的门槛。” 瞧那甘怀霜的神色,显然是没把这番话当真。唇角向一边斜翘,轻哼一声,手中团扇挥动,侍立身边的侍女苏合立即取了漆盒过来。 莲生不待她发令,已经利落地摸出帕子,蒙住自己双眼,在脑后紧紧扎起。 “这个是……” “苏合香。” “这一个?” “冰片。” “这个……” “青水香。……水盘香。……薜荔。……大象藏香。……鲫鱼片。……这个不知名字,是麝香、排草须与郎台的合香!……” 静寂的客堂中,逐渐泛起窃窃私语,众多伙计们压抑不住心中惊诧,顾不得店东就在上座,一个个纷纷交头接耳,无数内涵各异的目光,盯在这容光绝丽而衣衫褴褛的奇怪女孩身上。 眼看着苏合先后掂取数十种香料,这女孩信口答来,一一中的,到后来已经不用苏合发问,香丸刚一出盒,莲生已经答出名字,态度坚决,斩钉截铁,就算双眼没有被蒙上,直盯盯看着盒里,也难有这样准确的分辨。 一盒考较下来,百余种香料,只错了三个。 甘怀霜已经难以掩饰面上的震动神情,眸中精光闪闪,只在莲生身上上下扫视。 “小妹妹,二十天工夫,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日日去香市学习,把所有店铺的所有香料都嗅遍了。”莲生莹白的小脸,已然涨成通红,语声依旧清朗坚定,却也不自禁地带着几分难为情:“……很多铺子怪我添乱,不让我进了,不然还能记住更多。” 甘怀霜双眼微眯,长睫半覆,但仍然挡不住眸中烁烁精光。“这么多香料,不少都是同根同源,内中细微差别,你如何分辨?” “我自幼对香气敏感,嗅过一次,终身不忘。” “有这本事?就只这数百个名字,也够你记些时日呀。” “是不容易,比记味道辛苦得多。不然十天前我就来啦。” “真是奇了。”一向喜怒不形于颜色的甘怀霜,今日一反常态,身子前倾,锲而不舍地追问起来:“当真是从未接触过香料么?” “只碰过野花野草。” “那么这五百余种香料,二十天前你还一无所知?” “是。” “说谎。”甘怀霜锐利的目光,不离莲生双眼:“若非出身世家,怎能一下记住这么多香料,你到底是从哪家香铺来,揣的什么心思,为了混入我甘家香堂,真是不择手段!” 莲生急得轻轻跺了跺脚,满脸委屈毕露:“我没说谎!全是硬背下来的,花了好大心血呢。” “二十天之内你背下来?” “其实……只是最近八天。” “八天?”甘怀霜唇角斜扬,绽出一个无比轻蔑的笑:“可真是天纵奇才。” “单个名字是不好记,但是,编成歌子来唱,容易得很!”莲生昂起头,毫不退缩地挺着胸膛:“敦煌那些变文个个都很长,难认的字也甚多,但敦煌百姓无论男女老少,识不识字,大多都能跟着唱,无非就是因为朗朗上口。五百种香料编下来也不过百来句,比《王昭君变》《伍子胥变》短得多了,有什么难背?再多给我几天,一千七百八十五个我都要唱全呢!” 甘怀霜炯炯瞪视着她,似乎一时没有消化她的话中含意,手中一直轻挥的团扇,也不自禁地停在膝头。“你给我唱!唱不出来,莫怪我不客气。” 莲生翘着嘴巴想了想。“我自己瞎编的,乱七八糟,姊姊不要笑话。” 未待甘怀霜答话,莲生已经朗声高唱起来: “青水青木与青兰, 佩兰泽兰与芝兰。 豆蔻肉蔻与草蔻, 紫檀黄檀与白檀。 须曼那华陀罗树, 芙蓉揭车青赤莲。 安息乌沉与熏陆, 广藿阿末与龙涎……” 整个客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已经忘却议论,忘却疑惑,忘却了一切,只呆呆凝视着孤立大堂中央的莲生。容颜纯稚的小姑娘,双颊酡红,羞色难掩,但仍然昂首挺胸,唱得娇脆明朗,一句句响彻客堂内外: “大黄黄芩和黄柏, 冰片花椒与独活。 苍术白术和杜若, 露申辛夷与苏合。 榄香山药和毕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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