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那这个呢?” “这是连乔线香,治疮癣用。姑娘府上有人生疮么?点燃这枚线香,置于木桶中,以鼻吸烟咽下,每日一次,疮癣即干,灵验得紧。” “哦哦。”…… 倚在柜前的胖掌柜,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睛。做生意的人,面对主顾垂询,怎能不给好脸?明知这小丫头子揣着一腔贼心,然而人家也是伶俐,如今不再赖在柜台前求收留,而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进来看货,虽然寒素至极,却是毫不失礼,再没理由将她赶出去。 “这一款香饼的味道很好啊。” “姑娘真有眼光。”女伙计舌灿莲花地解说起来:“这是新制的玉枕香,熏衣用。姑娘府上有熏笼吧?拢上炭火,烧燃一饼玉枕香,上面架起熏笼,熏蒸衣物,那衣物留香浓郁,历经十余天而不散。唔,姑娘若是想熏衣,我推荐用这一款洞仙香,宫中娘娘们都爱得不得了呢,前日还刚有馨宁宫派人过来,预订了八十斤……” 莲生悄然扫视店堂,只见人来人往,除了主顾便是伙计,并无什么店东的踪迹。 “……芸台香可是甘家的招牌货,辟蠹鱼的功效再强不过了,雨季马上就要来临,姑娘家的书房若是招了蠹鱼,那可是不得了的烦心事。只要纳上几丸芸台香……” “哦……我家没有书房。” “那,姑娘要随身佩戴的香么?这一款碧罗金香不要错过,盛于香囊中,系在手肘后,与玉枕香搭配使用,效用更佳……” 莲生心不在焉,伙计却是一门心思紧追不放:“姑娘有没有中意的香品了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只要姑娘想买,甘家香堂必有一款适合。” “我……要二钱……那个豆蔻香。” “好的,多谢姑娘,盛惠二十文。” 莲生摸了摸荷包,尴尬地改口:“哦,一钱吧。” 人家毕竟是做买卖的地方,只逛不买,不够仁义。然而一个时辰,如飞而逝,未能寻到店东,却活活花费了十文铜钱,好几天的用度都没了。 五月初一的巳时,就这样过去。 五月十日的巳时,也这样过去。 五月二十日的巳时,还是这样过去…… 春光已逝,初夏来临,店堂里的纱帘换成竹帘,竹帘换成珠帘,热卖的应时香品,也由万春香渐渐变成了消夏香。整整一个月,莲生准时在初一、初十与二十的巳时进店,细细逛足一个时辰才走,风雨不误,却始终未能见到那传说中的店东甘怀霜。 “我家店东不会见你的,歇了这条心吧,丫头。”胖掌柜见她掐着时间上门,更是深知来意,颤着一张胖脸讪笑:“我早已跟你放了话,你没那个底子,店东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需要什么底子,请姊姊明言啊。” “咳,怎么这样执迷不悟,你这丫头……”胖脸上的凶气,正在迅速堆聚,莲生已经笑眯眯地指向柜前一盒香丸:“冰凝香,好名字,嗅起来香气不错,请帮我包起两钱。” 胖掌柜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扭过头去不再理她。 “多谢姑娘惠顾,十五文。” 伙计双手奉上包好的香丸,莲生接在手里,一边摸着扁扁的荷包,一边微微冒着冷汗。 钱财实在有限。纵是只买最便宜的香料,连续几次地买下来,也是肉疼得紧。这一个月都没有吃什么饭食,全靠店中的香气补身,不然早就要倒卧街头。然而又有什么办法?一个月来莲生也是没一天闲着,香市所有的香铺都逛遍了,整个敦煌城各个角落都转遍了,除了这甘家香堂的香神殿外,实在没找到第二个能求得救命香方的法子。 交出铜钱,捏着手里的小小纸包,真是鼻头一酸,眼泪都快掉下来。今日巳时已过,又没能见到店东,只能再等待十天了,原本就短暂的时光,就这样一点点虚耗下去…… 忽然发觉周遭已是静寂一片,身边的活计,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后堂深处,簌簌微响。 一缕浓郁的馨香,清晰传来,压过了店堂中所有千奇百怪的香气,连那博山炉里的香烟,都在一瞬间失了味道。 后堂竹帘打起,却没有人出来,依稀只见衣袂飘扬,在帘后轻轻一闪。 店堂门口的胖掌柜,慌忙颠着小碎步跑到帘下,躬身肃立片刻,似是听到了什么吩咐,惊异地转头,在店堂中扫视一圈。 “你……那位姑娘!”隔着众多好奇观望的主顾,她一脸不情愿地,向人群中的莲生招手:“进来,东家要见你。” —————— 清雅的客堂,馨香缭绕。 十余名女仆环侍四周,捧着扇、巾、壶、盒等各种物事,个个服饰华美,仪表整肃,视线恭谨地垂下,只牢牢盯在襟前。 莲生站在阶下,睁圆双眼望着前方打起的帷帐后,锦罗方褥上端坐的那人。 云髻高耸,绾成三重发鬟,饰以六道金钗,正中一排赤金步摇冠,点点金叶随着身姿摇曳,无风自舞。额头花黄,两颊斜红,腮边翠钿,一丝不苟,为精心修饰的妆面更增亮色。一身紫缬绣襦、间色裥裙,精致而明丽,裙下数道燕尾轻扬,腰带上一层层璎珞垂挂,闪烁着华丽的微光。 正如神仙妃子,恍然不似人间凡夫。 莲生万没想到,这位甘怀霜,敦煌第一大香铺甘家香堂的店东,竟然是个女子。 看眼眸沧桑,年纪起码有二十五六,但妆容华美,神采飞扬,又似正当青春盛年。 这身妆扮,是中原传来的风潮,尤其裙下的燕尾飞髾,乃是最时新的式样,在敦煌红得发紫,街上时时可见贵妇以白纱幂篱遮身,纱下半透一身华袿飞髾招摇过市。但眼前甘怀霜穿得,异样地风雅,大方,光采照人,莲生身为女子,一眼望去,都觉目眩神迷,难以移开视线。 “小妹妹。” 甘怀霜的神情,本来甚为寒冽,举头望见莲生容颜,眼神微微一动,竟然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惊艳之意。手中一把象牙柄翡翠坠细罗团扇轻摇,遮住半边面庞,只露一双妙目,上下打量着莲生:“闻听你要来我甘家香堂做工,为此已经在店堂逡巡整月?” 莲生涨红了脸。“是我冒昧了,不过没有法子,还请店东成全。” “十一娘想必已经同你说了,”甘怀霜指指门边侍立的胖掌柜,淡淡一笑:“甘家香堂纵然招杂役,也不要普通人。我们的香博士,原是比城中贵胄的身份还更尊贵,杂役的工钱,也是其它店子香博士的数倍。多年来众人趋之若鹜,良莠混杂,来求我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大行方便一一成全,我们做不到今天。” “我不是为了工钱……”莲生急道:“我可以不要工钱。” “那你是为了什么?如此出众的女孩子,不惜来做最低贱的杂役。该不是其它香铺派来,想要盗我们的方子?” 敦煌第一香铺的店东,行事果然不寻常,眼神犀利,口齿便给,一句话直奔要害,并不留回旋余地。 “不是,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你自己怎样?” 莲生略一踌躇。她的异能体质,绝不能对旁人讲,若说是来求救命的异香,实在没法解释。 “怎样?”甘怀霜语声温婉,眸光却是锋锐如电,只在莲生脸上打转:“你整月徘徊不去,宁愿以一点糊口钱在我店里买香,执着得异乎寻常,到底是为了什么?话不说清楚,机会更是不能给你。” “香……就是我的命。”惆怅,无助,自伤自怜,在莲生心中交缠一团,再强硬的性子,也禁不住一时间眼泛泪光:“我想要最好的香,来为自己修身续命。” 甘怀霜秀眉轻扬,打量莲生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惊异。“小妹妹这话,说得甚是玄妙。” “世间人人都有所求,姊姊又何必追问缘由?”莲生抽了抽鼻子,努力压回眼中酸痛,昂首挺胸:“我以香为命,自然要求最好的香,敦煌人人都知道,最好的香在甘家香堂。我愿尽我全力,搏出最好的命数,绝不退而求其次。” 一缕笑容在甘怀霜颊边闪现,旋即以团扇轻掩。“小妹妹这脾性,甚合我心意。不错,既然有好的,当然就要最好,绝不退而求其次。只是你本事不够,徒有一腔倔强,也是枉然。” “需要有什么本事,请姊姊明示。” “好吧,不与你说个清楚,你总是不甘心。眼看着你在我店里虚耗时光和钱帛,我也怪心疼的。”甘怀霜团扇轻摇,柔声道:“你知道敦煌的香市里,一共有多少种香料?” “总有……上百种吧。” “不止。” “……二百种?” 甘怀霜微微一笑。“差得太远了。告诉你,小妹妹,连单香带合香,加在一起,敦煌香市共有香料一千七百八十五种。敦煌本地三百五十六种,中原一百三十二种,西域九百七十九种……嗯,刚刚管事报来,最近三天又多了二十二种,还没有分别加进去。” 莲生张大了嘴巴。 “制香之学,博大精深,远非常人所能精研。我甘家香堂的香博士,要懂得识别全部的香料,就算只做杂役,至少也要懂得大半。你告诉我,你能识别几种?” “我识得……”莲生脑筋飞旋,结结巴巴地开始数算:“茉莉,忍冬,檀香……嗯……豆蔻香,连乔线香,玉枕香,冰凝香……嗯……” 室内沉静,幽凉,但汗水自莲生额前颈下,不绝涌出,刹那间湿透了衣襟。 甘怀霜轻轻招手示意,侍立门口的胖掌柜十一娘,立即唤了个人进来。 是那天打扫店堂的女仆,三十来岁年纪,颧骨高耸,仪表粗俗,畏畏缩缩地进了门,蹭到阶下,面对室中的阵势,根本不敢抬头。 “苏合。”甘怀霜召过身边侍女,低声叮嘱几句,那侍女苏合飘然进入内室,取了个黑红相间的漆盒出来。 “乌沉,闭上眼睛。” 那女仆立即乖乖地将双眼闭得铁紧。苏合打开漆盒,随手取出一粒圆丸,掠过她的鼻端:“这是什么?” 乌沉微微一怔,探身深嗅一记:“三匀香。” 苏合又掂出一块香饼:“这个?” “降真香。” “这个呢?” “郁金香。” “这个?” “苏方木。”…… 莲生汗透衣衫,脊背一片寒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和宝贵意见!大部分评论中提出的意见,我都已经修改完善了,只是关于莲生为什么不求李重耳帮她进香堂的事,我觉得这个一定不能改,在这里也与大家讨论一下: 我觉得,求一个高官贵胄利用权势为自己办事,这是成熟社会人的思维,不是一个天真烂漫小孤女的思维。如果莲生对李重耳开这个口,她就不是我们的小莲生了,连她与李重耳的关系都发生质变了,不再是纯净的友情,带有一点利用的意味了。让李重耳请她喝酒、多买几坛酒求七娘子透露个消息,这都还是顽皮少年人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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