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尸首……血肉模糊的手指,紧紧攥着几根刺目的红毛……痛不欲生的女眷和孤儿们……幼童惊慌失措的眼睛,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天真面孔……那几个孩子,是不是都失去了父亲,从此以后,也沦为像莲生一样的孤儿,无依无靠,挣扎求生,在这茫茫无涯的天地里,找寻自己生命的意义? “呜嗷……”一声凶悍的嘶吼,仿佛就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莲生猛地跳起身,在这漆黑的草庐中坐得笔直。 山膏肆虐的九婴林,在城南二十里外的鸣沙山下,距离苦水井更是遥远,绝不可能让她听到什么嘶吼。然而这声音是这样地逼切、真实,往复不绝地回响在她的耳边。 畜生。 等着! 我不杀你,谁来杀你!天赋我如此异能,定是为了斩妖除恶!不揭榜,不声张,悄悄地,小心地,不声不响地把你宰了,没有人会发现…… 辛不离,也不会发现。 莲生一把掀开布衾,窜跳起来。 散乱的发髻,用心梳理整齐,绾个双鬟,耳边留两缕长长的蝉鬓。粗布襦裙,好好收在箱里,留待下一个大日子吧。翻出那件穿了几年的旧衫子,虽然早已洗成黯淡的麻白,还打了补丁,看起来也还干净整齐。 去打山膏,当然不能穿这一身,但是下次变身回来,会回到变身前的装扮,说不准那是个什么情境,一定还要做个整整齐齐的美女,一点也不能轻忽。 上次变身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吧,打了一头豹子,三头胡狼,换了好多用品,贴补已经捉襟见肘的日常。啧啧,打猎真是痛快,若是能有源源不断的酒喝,她愿意每天都变个身,飞驰于山林之间,屠熊搏虎,打遍山膏祖宗三代,教这城内城外,再也没有凶兽作恶…… 屋角地下,埋着她的宝贝酒坛。酒质虽劣,劲道却强。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揭开泥封,刺鼻的辛辣气息,顿时顶得她整个人后退了一步。 呔,小爷来也! 双手捧起,仰面朝天,咕嘟嘟一口气饮去一半。 血脉,筋肉,骨骼,毛发,瞬间都起了变化。 纤弱的身形,变得高大壮硕,肩背肌肉虬结,四肢粗长雄健。面庞方正,五官疏朗,浓眉如画,眸光湛然,颈间隆起坚实的喉结。头裹布巾,身束虎皮,粗麻衫,大口裤,皮绳粗豪地扎着裤脚,一把匕首插在腰带间。 舒畅地伸个懒腰,感受周身精血中勃勃涌动的力量。 十五岁的精壮少年莲生,昂首阔步踏出家门。 作者有话要说: 山膏,读作“山欢”,《山海经》提到的怪兽,形状像猪,红毛,“善骂”。一个爱骂人的怪兽。我的文中没这么写,不过想想也挺有趣的:莲生与这怪兽搏斗,它劈头来一句:“猪!”莲生回骂:“你才是猪!”…… ☆、第3章 冤聚头 城南二十里,鸣沙山。长空浩荡,流云缥缈,山峦西面黄沙静谧,东面密林丰茂,淡淡的绿意如烟如雾,正是敦煌一年最好的时光。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清晨的渺渺山林间,寂静,空茫,唯有莲生一个人纵声歌唱,疾奔上山。广袤的四野,都为她一个人张开怀抱,清甜的空气,都供她一个人尽情呼吸: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赤足踏着流沙攀上山头,东方朝阳初升,伫立山头远望,只见北方依稀可见那大凉国都,敦煌郡敦煌县,繁华绚烂的城池;西临漫漫戈壁,南接莽莽平原,东南方向百里之外,是与鸣沙山遥相对峙的三危山。 那三危山头,巍巍山峰背后,正有万道金光,向四面八方扩散。 佛光! 莲生连歌子也忘记唱了,愕然立于山头,瞪视东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金光万道,形作浑圆,宛然就是佛寺壁画中描绘的佛祖背光,山顶旭日,在这奇景中也黯淡了光彩,整个天穹都笼罩在浩渺佛光之下,周遭万物,都被这光彩镀上了一层金边。 “南无!南无……” 南无什么来着? 脑海中狂喜与焦虑交杂,飞快地搜寻着那句佛号。敦煌人人尽知,三危山的佛光,最是灵验,一旦得见,高诵佛号,凡间困苦,都可得解,心中所愿,都能实现……快快,佛号!这宝相等闲见不到一回,要消失,可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南无……南无弥勒菩萨摩诃萨!” 许个心愿,许个心愿! “让我弄清身世,找到爷娘!……弄清这身异能的来历,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 佛光仍在。浑圆的金光,不但未曾消散,反而越来越清晰。 莲生的脑壳要炸裂了。整个身躯,都被蜂拥而来的千百条愿望涨满。一时间也理不清那许多思绪,只管手舞足蹈,跳着脚把所有的愿望都喊出来: “吃最香的花,饮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赚最多的钱!……做最强大的英雄!过最豪气的人生!……” 眼望四周,寂静无人,索性两手握在腮边,皱起鼻头尖叫一声:“爱最好看的郎君!” 山谷震荡,回声一阵阵鸣响,仿佛千万个人一同念诵:“……最好看的郎郎郎郎君君君君君……” 对面三危山背后的光芒,也就在这一瞬间,静静消散在虚空中。 莲生自己也忍不住嘻嘻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弯下腰来,用力擦着眼泪。佛祖是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贪心的人?如此杂乱而贪婪的心愿,随便哪一条能实现,都够凡人受用一辈子,真要是全部应验,给个皇帝都不换了。 “对了,忘记说,还要赶紧找到那山膏……” “呜嗷——” 一声嘶吼,自山岳东麓的林间传来,凄厉,高亢,直入云霄。 天哪,佛祖真的好灵验。 勃勃豪情,霎时间填满莲生胸臆。浓眉一扬,双目闪出喜悦的光彩,手中用力紧一紧腰带,身形纵起,一枝箭般疾奔山下。 鸣沙山东麓,有一片连绵数十里的密林,千年老树参天而起,粗犷幽深,乃是河西一带少有的深山老林,名唤九婴林。 既然以传说中喷水吐火的恶兽九婴名之,可见林中凶险,等闲不能接近。敦煌城中豪族子弟也常常拉起浩大队伍,到此围猎为乐,弓网齐张,捕捉豹、狼、豺狗、沙狐之属,但是自从山膏出没,所有野兽闻风丧胆,围猎的豪族子弟也都不敢来了。 一进九婴林,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 骀荡的春意,转瞬间消逝无踪,眼前老树参天,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纵是在这晴空艳阳下,林中也是阴森一片。弯弯曲径,深入林中数里即已消失,剩余都是乱树纵横,厚厚的灌木与落叶遍铺地面,透着年深日久的**气息。 莲生衣袂飞扬,足不点地般跃过无数沟壑,身姿矫健如鹰,直插密林深处。树桠横斜,腐叶陷足,都被她轻捷避过,头顶树冠阴影,越来越是深浓。 “呜嗷——” 凄厉的一声嘶吼,就在面前暴响。 磷光闪闪,薄雾弥漫,松枝的清新、落叶的腐臭、以及一股刺鼻的猛兽腥臊气息交杂,无形无影,直扑面前,激得眼中辛辣难耐。 面前的一幕,使再难受的双眼,也不敢稍作眨动。 一只硕大无朋的猪妖,正在数十丈外一片深陷的空地中狂暴地拱动,吼声如雷,震得枝叶噼啪碎裂。 所有的人,所有的传说,都未能形容出这畜生之可怖。虽为猪形,但身量之巨,惊世骇俗,挺身之际足有两人高,若不是早已听得嘶吼,难分是熊是象。四蹄跺地,恍若整个九婴林都在震颤,遍体赤如丹火,如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脊背一道长长的血红刚毛,旗帜般高高飞舞。 比山膏还要诡异的是,空地周围,列满兵士。 个个静肃无声,若不是冲到近前,根本不知晓他们的存在。 衣甲森严,刀弓-弩槊各式兵器在手,却只肃立不动。后面层层仪卫环拱,五色旌旗飘扬,散扇幢麾招展,居然还有一队乐师立于远处高地,琵琶、箜篌、筚篥、琴、筝,一应俱全,人人屏息静气,蓄势待发。 近处的兵士听得莲生劈荆斩棘地冲来,纷纷警觉地回头。 一丛锋锐的兵刃,瞬间抵上她的咽喉。 —————— “禀报霍都尉,闯来个乡野小儿。” “撵走。” “他说他专程来打山膏,只要他出手……” “退下。” 前方五花马上那人,根本不耐烦理会背后军士的禀报,正气急败坏地向着身旁的少年劝说:“……剿杀猛兽是捕快的职责,殿下身为皇子,怎可以以金玉之身犯险?纵然曜锋骑与昭锐骑万军齐发,也未见得挡得住这等妖兽,殿下还玩什么单枪匹马,一旦有个闪失……” 他身旁那匹马,遍体青毛油亮,雄健异常,一身鞍鞯辔头镶金嵌宝,错金当卢璀璨生辉。 马上那少年,似乎完全没听见霍都尉的唠叨,背影一如这林中老松般端凝不动。 头顶金兜鍪,盔缨红亮,身上明光铠,光芒灿然。肩后一领阔大的猩红绒毡斗篷,随风轻扬,边缘遍织金线,纵是在这阴暗的密林里,也闪烁着粼粼微光。 莲生对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熟悉了。 敦煌百姓,没人不认识他们两个。 那戎装少年是当今天子神宗李信的第五子,韶王李重耳,年方十七岁。自幼勇武过人,弓马娴熟,几乎每日都要比武射猎,动辄率一众从人招摇过市,气焰高,声势大,扰民不浅。昨日一举冲散人群,害得莲生没问到身世秘密的,就是此君。 身后那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官,六品辅护都尉霍子衿,比他大两岁,追随他已经七年,两人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只要有李重耳的所在,必然有霍子衿如影随形。 莲生这满腔的郁气,简直要炸裂开来。 太,倒,霉,了。 昨天被他误了大事也就算了,今天巴巴地跑来打个猎,也要被他阻了兴头。 听那意思,他也是来打山膏的。就凭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自己要打,还不准别人打了,半个林子都给围了起来,成了他一个人的猎场。 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喂,”莲生扬起下巴,对着扭住自己的几个军士叫道:“没听见么,姓霍的叫你们退下。” “是叫你退下!”那军士喝道:“殿下在此,闲人闪避……” “‘如有近前,格杀勿论’。”莲生忿忿地摇着头。她对这句话,实在已经听到厌烦,听到呕吐,经历了昨天之事,更是一听到这十六个字,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望着前方山膏纵跃咆哮,而那一主一仆还在煞有介事地商量出不出手,心头这份嫌恶,简直无法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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