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怀霜微一摆手,阻住她的絮语,转头凝视莲生,以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你有如此手艺,为何不报我知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你一心想做香博士,想求什么修身续命的香方。” “是,感谢东家将莲生的心愿记得这样清楚。”莲生咬咬嘴唇:“莲生不是不想报东家知道,而是师父不与我通报,我身为香堂杂役,总不能贸然闯堂打扰东家。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让我师父帮我请出东家,将我做的香品,呈送于东家面前!” 一旁的乌沉,神色大变。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计策,一连串的计策!引自己来后园,诱自己跌入荷花池,骗自己主动去求得东家前来做主,原来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这小贱人,太也毒辣!如今被她整治得,自己吞了满腹的臭泥,她倒是在那里张狂自得,享受众人的赞誉…… “东家!这小贱人,违规犯上,可不能因为一款香就放过她啊!”乌沉膝行向前,两手张向天空,放大了声音嚎叫: “堂规就是堂规,师父就是师父,岂有任她如此胡闹之理!东家!我管教她,是应当应分!如今被这小贱人欺辱如此之惨,东家要为乌沉做主!……” 甘怀霜静默良久,未作置评,众人面面相觑,也都不敢出声。 唯有莲生神情坦然,若无其事地将香囊收入袖中,朗声道: “东家说得好,有理不在声高。莲生今日擅入后园,自当领责,但是诸君都看得清楚,什么我打人、推她入池、以油烟气毁了香品,全是诬告。倒是师父平日打我虐我,早已是家常便饭,还千方百计地阻着我见东家,只为公报私仇。莲生一向勤力刻苦,杂役做得尽职尽责,力求上进学习制香,自忖也并无不妥,所言所行,问心无愧,不求偏袒,只求一个公道!” 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乌沉呜哩呜哩的啼哭声。 昂然凝视东家的莲生,状似镇定,垂在袖中的两手,也不自禁地在微微颤抖。 成败在此一举。 她也是拼死一搏,拼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做这一场豪赌。擅离职守,私闯后园,喧哗吵闹,以下犯上,都是违反了堂规,细细追究起来,免不了一顿责罚;她赌的,就是这个公道,是东家能够明辨是非,能够理解她的无奈、她的冤屈、她的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能够识得她的香。 时光已然紧迫,性命危在旦夕,若不做这一赌,不知要等到何时。莲生早已一无所有,早已被践踏到最底线,纵使赌输了,都不会再失去更多。纵使她的香不值一哂,东家不屑一顾,只管秉公责罚,将她打回厨房,任由那乌沉师父肆意凌虐,或者干脆开革出门,重新流落街头……又怎样? 人已濒临绝境,就不再怕一脚踏空。 “莲生姑娘。” 甘怀霜淡淡开言,神情平和,语声清冽,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你擅入后园,有违堂规,必当依律责罚。扣你半月工钱,堂前跪上一日,面壁思过。” 莲生紧紧抿住嘴巴。“是,东家,莲生领罚。” “乌沉是你师父,是长辈,你对师父无礼,争执吵闹,亦当依律责罚。赔偿一吊钱给师父养伤、补身。过来,叩首三番,给师父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香品的形态与使用方法多种多样,莲生这款菊花香是佩香,装在香囊里随身佩带,自然发散香气,魏晋时期非常流行。具体的佩带方式,不是像后世那样系在腰间,而是系在肘后,东汉诗人繁钦《定情诗》云:“……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第33章 浴火重生 乌沉闻言大喜, 顿时也不哭泣了, 身子挺得笔直, 浸满黑泥的脑袋高高昂起来, 扭向莲生,已经干结的泥巴,被她面上笑纹挤动,扑簌簌地掉得满身: “过来,听见没有?东家叫你过来磕头!” 莲生咬紧了嘴唇, 面色一片苍白,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着袖口,在衣袖上抓出深深的褶皱。 “磕头啊?过来!”乌沉两手叉腰:“瞧你小嘴叭叭的还有什么话说!” 莲生一言不发,只趋步上前, 就在乌沉面前跪下, 双手伏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方才朗声道: “师徒之礼, 原当遵循,莲生以下犯上,得罪了长辈, 道歉也是应当。今日师父追打莲生,莲生不该躲闪、退避, 以致师父跌入池中,在此向师父赔个不是。下次师父动手打人之前,请务必三思, 多加小心。” 这番道歉的言语,语气端肃,腔调甚诚,乌沉听在耳中,却是老大的不受用。待要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待要接受,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味儿。满脸黑泥中双眼霎霎,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甘怀霜,倒是又缓声开言:“再磕三个头。” 乌沉与莲生都愣住了。 若说刚才的三个头,莲生还能强作镇定,毕竟忤逆师父是以下犯上,论礼当受责罚;但要连磕六个头来致歉,这份屈辱受得,未免有点过分。望着乌沉面上逐渐铺开的笑意,莲生这心里,委屈难耐,努力忍回眼中泪花,昂首道: “莲生不服。莲生已经尽到徒弟本分,问心无愧,再无什么可致歉之处。” “不是要你再致歉。” 甘怀霜仍然神情淡漠:“你们师徒名分,就到今天为止,临别之际,难道不应该三拜谢师?今后你做你的香博士,她做她的杂役,各奔前程,两不相干,就此拜别了罢。” 这一番淡淡的言语,听在乌沉与莲生的耳中,都如晴空霹雳,震得两人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莲生机灵,转瞬间喜动颜色,欢呼一声,双手伏地,结结实实地向乌沉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就此别过,谢谢你给莲生的机会!” 这一边,甘怀霜微微转身,向身边十一娘低声叮嘱:“……荟香阁收拾位子出来,给莲生挂牌。毕竟刚刚入行,先评个七品吧。她如有新作出品,叫工长随时报我,随出随报,不得耽搁。” “是是是。”十一娘手忙脚乱地取出随身竹简,眉花眼笑地一一记下:“那菊花香,可以售卖了不?我还没见过哪家的菊香能这样别致,正逢花季已过,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那是莲生做的,”甘怀霜淡淡一笑:“可不可以售卖,要问她啊。” 十一娘望向莲生,还未开言,莲生已经笑得满脸开花,喜气洋洋地点头: “可以啊,当然可以!有自己做的香品售卖,再开心不过啦。还要不要改改方子?我可以努力做得更好些。” “不必改。就这个方子,就很好。”甘怀霜沉吟片刻: “改个名字吧,什么菊花香,太粗俗浅陋,改唤菊夫人香。记得要伙计跟主顾讲,是取菊仙夫人之高洁意态,气息中正平和,随身佩带,凛凛有仙意。” “是,是!”十一娘一边记录,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东家,依我看,真是得了宝了,只要她多出几款兰夫人香、梅夫人香、牡丹夫人香,就必然有钱可赚……” “你这眼界,太也低下。”甘怀霜哂笑一声:“我看她大有潜质可挖,能做的东西,可不止于此……” 乌沉还呆在原地,摊着两手,茫然瞪视甘怀霜。 “东家?……东家?……” “你太过分了,亦当依律责罚。”甘怀霜伸出一只食指,直直地指向乌沉,一双秀目微眯,透出冰冷的精光: “让新入门的杂役拜在你们名下,是令你们教导、提携,不是仗势欺压。莲生如此好学上进,却被你堵死门路,若不是今日闹到我面前,我还不知她已有这般手艺。耽搁了香堂做生意的机遇,罪莫大焉。自今日起,降你为茅厕杂役,归鲁婆子看管,再敢有什么恶行,就命鲁婆子依你的法子来调-教你。刚才还掀得池底腐臭飘荡,香室的香品难免遭殃,所有损失,你须照价赔偿。” “东家!我……我赔不起啊东家!……” 甘怀霜哪里理会她的哭嚎,已然转过身子,略一摆手:“都散了罢。闹了这许久,太不成话。好在寻到一个人才,不枉费这番功夫。” 众人齐声响应,闹哄哄地簇拥着甘怀霜离开。甘怀霜行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望着笑盈盈跪在一旁的莲生,眉宇间神色不定,有些欣赏,有些爱惜,亦有些挥之不去的忧虑。 “莲生姑娘,你兰心蕙质,七窍玲珑,令我甘怀霜也是叹服。今日准你在我甘家香堂做香博士,以后还望你继续刻苦上进,须要牢牢记得:守小心,方能成大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谢谢东家!” 莲生扑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稽首礼: “莲生记住了!” —————— 寒冬旭日,有着别样的温暖。 甘家香堂后园入口,那高大的月亮门前,是一道胡杨木砌就的门槛。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来来往往的众人踏在门槛上,已经将它踏出一道深坑,坑沿光滑明亮,仿若用心打磨的一般。 莲生挽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管事陈阿魏出了厨房,沿着曲径,兴高采烈地走向后园。经过这道门槛的时候,莲生低头看着那深坑,不由得心潮翻涌,一脚踏上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 真不容易啊。 进甘家香堂做工,已然四个月整,这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踏入后园的月亮门。这一刻,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艰难,令莲生这一脚踏过去的感觉,像是踏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像是自此转世为人,与前半生挥手告别,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挽紧自己的小包裹,弯起眉眼,翘起嘴角,昂然踏过门槛,踏入她的新里程。 前方小径,路分三岔,左边荟香阁,右边凝香苑,前方就是香神殿。莲生只有那次替乌沉送茶进入过凝香苑,荟香阁和香神殿都是从未涉足,此时见陈阿魏熟门熟路地转向左边,当即快步跟上,好奇地求教: “敢问管事,凝香苑那里是上品香博士,荟香阁又是几品香博士的所在呢?” 陈阿魏负手而行,淡淡答道:“除了那八个人之外,全都在荟香阁。” “啊?三品以下的都在?那岂不是要有数百人?” “五百九十五人。嗯,加上你,五百九十六人。” 莲生张大了嘴巴:“这么多人,都在荟香阁吗?那岂不是要有五百九十六个房间?” “哈!小丫头想得美。”陈阿魏笑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上品香博士那样,有自己单独的香室?这五百九十六个人,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罢了。要不怎么说上品香博士矜贵呢?评不到三品,就只能和大家挤在一个大堂里制香。” “哦……那不同品级的香博士,到底是怎样划分呢,境遇差距这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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