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溅的口水喷了莲生一脸,莲生也不敢伸手抹去,唯有乖乖听训:“是是是,是莲生的不是, 莲生一定记得,以后再不敢了。” “快去吃饭!吃完回去做工!”陆申吼声不断:“东西我给你领了,以后不准这样!” 莲生愣愣地抬头,茫然四顾, 这才看见陆申手里提着个竹篮, 里面一包一包的香材、膏粉,还有油瓶、蜜罐、一捆竹枝, 上面斜插一支竹简, 正和她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开头写了三个大字“聚仙香”。 “工长!工长你太好了,你帮我领了?”莲生心花怒放, 眉花眼笑地拍起手来:“太好了,要怎样谢你才好, 莲生初来乍到,教你这样费心……” “少废话!吃饭去!” 陆申一言打断她的感激,依然是满脸凶横地瞪了她一眼, 转身向后园行去:“完不成今日的活计,瞧我怎样收拾你!” 莲生连忙上前,张开两手:“工长,东西给我吧,我自己拿啊。” “那个大包裹不够你拿吗?再加上这几十斤你拿得了吗?”陆申已经阔步走远,厉声的暴喝响彻后园: “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装什么能干!” —————— 苍术,甘松,藿香,木香,降香…… 这些形性各异的香材,原来并不能直接制作香品,而是要先用不同的法子炮制。 有的要用水浸,有的要用酒浸,有的用酒蜜水浸;有的要晒干,有的要阴干,有的要风干;有的要烤,有的要炒,有的要蒸,有的要炼…… 炮制过后,制出的香品,方能深邃,持久,千变万化,入鼻入心。 莲生以前,于制香一道,果真还只是略窥门径。如今正式做了香博士,开始按照香方调制各式香品,才知道内中变化万千,实在奥妙无穷。这几日在荟香阁做工,做得昏天黑地,全然不知疲累,仿若一个饥饿的孩童,忽然面对堆积如山的美味珍馐,兴奋得几乎不知该从哪里下口,世间万般琐事,全都抛在了脑后。 “……大块的香材要用药碾来碾,方能用上力气,小粒的香材用研钵研磨,方能精细。” 邻座那翘鼻头的小姑娘,名唤杜若,与莲生同岁,却已是在甘家香堂做工多年的熟练工匠。见莲生初初入门,毛手毛脚,笑得不行,时常指点一二: “研磨也不能太细,香粉能从纱罗中筛下就可以了,太细了会损伤香气。边磨边筛,多筛几次。太粗了也不成,要再磨磨。这么粗的粒子,捣成香泥之后,搓不成形,越搓越变渣渣。” “这蜜炼得不到火候,制成香丸会发霉的。什么时候才算到火候?用铜箸点上一点,滴到冷水里,若能凝结成珠,便是正好。炼得太老了,和香泥的时候,会太硬,捣不动。” “香泥要捣一千下,差一下都不成。捣匀了才能搓出均匀的香,不然晒干了会弯。瞧这几支,弯得像老婆婆的腰了,这样的香到工长那里可过不了关,弯一支罚十支!……” 莲生满头是汗,道谢不迭。 眼看着杜若那案上各式香材摆满,一双小手运作如飞,霎时间一排排的香丸、香饼、线香、盘香一罗罗地送将出去;再望望自己案上,横七竖八,零零散散,摆着几个不圆的丸子、不扁的饼、不直的线香……真教人自惭形秽。要不是杜若出手帮忙,每日的活计都做不完,更别提制自己的香了。 不过杜若虽然手巧,于香道的悟性却是极其有限,只能制几款最基本的香品,再高深的境界,便说不出个一二,反而要靠新来的莲生教她: “多加一点檀香,当可去除柏木香的燥气。” “这几款香材太冲,多多窖藏一段时间,香材之间会更加融合。” “这款香的烟气太大啦,试试加重甲香的份量。……” 好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凝香苑啦!去那陈设精雅的“花”字香室,向花夜来姊姊请教制香。花夜来惜言如金,并不像杜若那样热心滔滔地主动教她,但莲生是何等悟性,只要得到只言片语,便有不小进益。 “真不知怎样感谢姊姊才好,莲生能有今天,多亏你带我入门。” 花夜来轻轻一笑。“你我姊妹之间,客气什么?如今你可以常来了,做完荟香阁那边的活计,不妨就过来与姊姊一起制香。” “好呀,多谢姊姊愿意帮我!这回改过的驱风香,姊姊可还满意么?” “满意,满意。” 花夜来掂着莲生制好的香丸,再三把玩,眼中亮闪闪的全是赞许: “你改过之后的方子,味道果然均衡得多。这名字么,咱们改一下,别叫驱风香了,叫兰泽香好不好,因以芙蓉为主香,佐以荪草、泽兰等多种芳草,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之意,你看怎样?” “香是姊姊制的,自然要听姊姊的,兰泽香这名字好,比驱风香好太多了。秋凉香呢?姊姊觉得怎么样?我冒昧去掉了姊姊方子里的几款花草香,改用新鲜的**,也加大了沉香、藿香的份量,似乎更有凉意。” “改得好。改得好。燃之馨香满室,恍若身处秋日园圃,心神幽远清凉。同一类的香丸有好多种,可没有咱们这一款味道鲜明。” 莲生心花怒放,几乎手舞足蹈。 花夜来要她琢磨的这几款香品,耗尽她全部心神,每日回家后的深夜还在反复凝思调制,搞得连日来寝食不安。像那秋凉香,足足试用了二十多种香材,最终制成之际,嗅着满意的香气,简直像母亲对自己孩子一样珍爱与疼惜。 “妹子,我一直有些奇怪,你说你自幼孤苦无依,从未修过香道,是哪里来的这份灵性?” 花夜来伸出一只素手,轻轻按在莲生手上,望向莲生的眼神,满是温柔、疼惜,隐然也有一份难以掩饰的热切: “不瞒妹子说,你制香的手艺平平,于香道常识一无所知,但你辨香弄香的本事,远远超乎常人,经你调试过的香方,连我也……连我也觉得惊奇。你是否有什么奇遇,看过什么奇书,或是遇到过什么异人,得到什么秘技?可否与姊姊透露一二?” 莲生难为情地低了头。 她直到今年才开始识字,哪里看过什么奇书。多年来流离颠沛,又哪里遇到过什么指点香道的异人。一切的秉赋,都是天生,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从何而来。 自幼便对花草亲近,无论嗅到什么香气,都能自然而然地辨识。香气于她,是世间第一至宝,可以饱腹,可以疗伤,可以醒神,可以补气……犹记得幼年时苦水井大-饥-荒,多少乡亲死于非命,而小小的她,流浪在乡野间吸食花香草香便可度日,若不是有这份异能,早已经不知饿死在哪里。 她也一直想知道,这份异能是从何而来。或许与她的身世有关,与她那遥不可知的来途去路有关,与她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双亲有关……那日的夕阳下,城门边,在她的苦苦哀求下,那神秘的簪花老丈隐约吐露了一句: “你以香为魂……” 什么意思? 为何她的生与死,伤与痛,命与魂,要与一缕无形无质的香气胶结在一起? 或许将来有机缘知道,也或许,这一生就这样倏忽而过,与那神秘的身世谜题一样,到死也不明不白…… “我真的不知道,姊姊。”莲生低声开言:“是天生就会的,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弄清了身世,一定告诉姊姊。” 花夜来失望地松开了手,将十指绞来绞去,扭成一团: “嗯,我明白的。这都是天生的秉赋,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瞧这小妹妹的单纯模样,想必所言不虚,人家就是天赋异禀,再怎么旁敲侧击也榨不出什么秘技。教了她一个榆皮面,她便触类旁通地制出菊夫人香,给了她几款寻常香品,她略加改造,便都成了惊艳的绝品……这份无可匹敌的异能,势不可挡的锐气,简直令花夜来胆战心惊。 心头又恨又怕,然而也只能日日跟她缠在一起,将这一个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方子,牢牢记在花字香室的名下…… “姊姊,我又想了个新方子,与以前制的香品都不同,正在窖藏呢。”莲生喜气洋洋地开言: “工长天天来催,说店东有令,但凡是我制出的新品,都要直接呈送给她。这可把我急得呀,天天都去窑里看进境。” 花夜来心中一动,温柔地笑了笑。 “妹子啊,你须明白,做香博士乃是一桩大事业,非一年两年可成,尤其在甘家香堂做香博士,绝没那么简单。你虽然天赋异秉,毕竟手艺平平,搓个香丸都搓不圆呢,与其性急冒进,被店东看低,不如沉下心来,就在姊姊这里专心修习几年,打好基础,再求进境,岂不更佳?” “姊姊,你说的道理甚是,我明白得很,只是一年两年的时光,我却等不得啦。” 花夜来目光闪动,盯住莲生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等不得?说给姊姊听听,或许……可以帮你!” ☆、第37章 进退两难 莲生低了头, 小脸憋得通红, 嘴唇翕动多次, 终于是无法分说。 “哦, 我明白了。”花夜来浅浅一笑:“妹子是不耐烦与姊姊一起制香,想要尽早自立门户。” “不不不,”莲生双手连摇:“我愿意与姊姊制香,一起制一辈子都好,只是……莲生迫切要进香神殿, 求一个要紧的香方,时光已然有限,却是耽搁不得。” “哦,求香方啊。” 花夜来略舒一口气, 捻着手中香丸, 凝思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那更急不得。你须知道, 进香神殿求香方, 最关键的其实不在于品级,更在于你对香道的修行。若是修行不到,就算到了香神殿中, 也无法与香神感应,求不到灵验的香方。只有修行够了, 香神才会庇佑你。不然你以为甘家香堂为何要分品级,只有那寥寥数人能够进得香神殿,若是一举开放香神殿, 容所有香博士都进去求方,岂不是有更多生意?搞得如此严苛,正是因为神仙亵渎不得啊。” 莲生面红耳赤,深深低了头: “是,我自知修行还差得远。” “修香与修禅一样,要心静,神定,无欲无求才是最佳,我怕你过于急切冒进,反而不进则退呢。” “是,是。姊姊教诲得是。”莲生恭敬地躬下身子,一揖到地:“莲生一定按捺心性,耐心与姊姊学习制香,先打好基础再说。算来也还有些时日,莲生勤学苦练,必要一举成功。” 花夜来颔首还礼,面庞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妹子果然聪慧,一点便透。姊姊也会全力帮你。你刚才说,你新制了一款香品?说来听听,让姊姊帮你出出主意!……” ———— 寒风飒飒,穿堂入户,在廊道里吹得呜呜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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