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意思,一辈子只是荆钗布裙了?” 莲生咬了咬下唇,莹白的小脸涨成一片绯红: “待我将来成就一番事业,自然穿得上好衣装啊。像东家做得这般事业,穿得再华丽再贵重,又谁能不景仰不信服?莲生自知不能一步登天,但是我会学东家用心做事,靠自己的本事涨身份,而不是靠什么奢侈物品。” 甘怀霜长睫闪动,一双明亮的双眸盯紧莲生,良久没有出声。 这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听来甚觉震荡。若换个别人说来,赞誉太多,不免有奉承之意,然而眼前这孩子,字字真挚,句句诚恳,纯然发乎内心,绝不是伪装得来。甘怀霜年纪虽轻,却早已沧桑阅尽,平素无论谄言还是恶语都已经听得习惯,如今见这小妹妹朗朗道来,语气中,面容上,全是景仰、理解、敬服,一时间心内竟然微觉酸楚,半晌说不出话来。 室中静寂无声,只余炉中炭火偶尔爆出一点火星,发出噼啪微响。 甘怀霜合起炉盖,拂去盖上迸起的炉灰,淡淡道: “我唤你前来,原本是要好好地教训于你,如今看来,你心里还算明白,倒是我多虑了。” —————— 身为偌大一门家业的主东,凡事不得不思虑周全。 甘家香堂,上至店东、掌柜、管事,下至各级香博士和杂役,全是女子,其中不乏美貌佳人。不是没有贵胄富户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是没有闲汉泼皮登门寻衅,亦不是没有香堂中人招蜂引蝶,兴风作浪……这些年来,单是经甘怀霜之手压下的,就不知已经有多少桩。 全是女子的商铺,不仅于敦煌、于大凉,就算放眼天下,拢共也数不出几家。这世道乃是男子的世道,女子大多依赖男子而生,要寻一个自己的生计,那是千难万难,大都不过是缝补浆洗之属,不少女子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与人为婢为妾。 甘怀霜凭借一己之力,创下这样一门事业,本意是想多多救护那些无助女子,给她们一个找饭食的机会,然而上千个女子汇聚在一处,在男子的天下讨生计,彼此之间,对内对外,都是无尽的麻烦。 去年已经有城中富户,看中甘家香堂一位伙计,惹来不小风波。那富户三天两头来店里闲逛,寻那伙计调笑取乐,今日送件首饰,明日送点吃食……那伙计也是不检点,与富户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举止甚是不堪。 甘怀霜闻讯,立时将伙计开革,那边富户正妻却已经一张状子告到官府,不说富户寻衅,只说甘家香堂纵容伙计行污秽之事,有伤风化,官衙当即封了店铺。 那些日子过得,真是鸡飞狗跳。甘怀霜使尽机谋,好不容易买通官府解了封禁,却又引来甘家内乱。弟弟甘怀玉,对她的位子觊觎已久,如今正好抓住这个机会大闹特闹,要收回她对甘家香堂的掌控。最后还是靠几位长老做主,命她跪拜祠堂,在亡父甘兴珠灵前彻夜忏悔,才算是免了她的罪过,放她度过这一关。 教她岂能不小心翼翼,岂能不思虑周全? 如今眼前这莲生姑娘,自打进香堂的第一天,就极为引人注目。相貌有如天仙,性情爽利可爱,心思又玲珑七窍,于香道有着异常的灵性,令她甘怀霜也暗自叹服。本拟好好栽培,将她调-教成出色的香博士,却不想这姑娘也是招蜂引蝶,做香博士的第一天,就有神秘富户找上门来,一出手便是一份豪礼…… 好好一棵苗子,若是耐不住诱惑,从此走上邪路,何等可惜可叹?不仅是甘家香堂的损失,亦是她甘怀霜调-教无方。 决不可置若罔闻,决不可疏忽放任。 甘怀霜起身离案,衣袂轻扬,在室中踱了数步,眼望帘外冬景,神情肃穆,凝重,也带着一丝凛然: “既然要靠自己的本事上进,那我倒要问你,自从进了荟香阁,你泯然众人,一无所成,却是什么缘故?我问过陆申,说你每日只能勉强完成活计,一直没有制出自己的香品。创制菊夫人香的那手本事,丢到哪里去了?难道不是被那贵人的垂青所扰,胡思乱想,分了心神的缘故?” “没有,我没有!”莲生双手乱摇,奋力辩解:“我其实也在试制香品的,但花姊姊教导我不可心急,要专心修行,多作磨练,方可赢得香神庇佑,我也觉得甚有道理。我现在的功夫还差得远,连香丸都还搓不圆呢,线香是弯的,香饼也很容易裂……” “只是这个缘故?” “是啊。” “真的么?不是因为分了心神,不能专心做事?不是灵光一现,已然江郎才尽?不是偷懒怠工,饰词开脱?”甘怀霜双目炯炯,只在莲生面上扫来扫去:“告诉你,小妹妹,我甘怀霜见的人多了,蠢人有,自作聪明的更多,想在我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可不是那么容易!” “我没有,真的没有。”莲生急得微微跺脚:“我只是在修习基本技艺,多作磨练,假以时日,必有进益!制香的功夫,我一点也没放下,日日思虑,有好多有趣的点子……” 甘怀霜一双探究的视线,牢牢凝定在莲生面上,莲生咬紧了嘴唇昂然对视,四目相对,清光朗然而刚冷交迸,几乎能听见空气中噼啪作响。过了良久,甘怀霜方才容色略缓,微微眯起了双眸: “专心修行,多作磨练,自然是正道,但也不能因此裹足不前。我甘家香堂,从不缺能把香丸搓圆的工匠,缺的是能创制新方、精制佳品的高手。好不容易寻到你一棵根基上佳的苗子,若是心有旁骛,不能专心做事,未免可惜。” “东家放心,”莲生朗声答言:“莲生不是那样的人!” 甘怀霜缓缓点了点头。“口说无凭,且以香品说话吧。给你十天时间,创制一款新香给我。确有进益,还是饰词敷衍,一试便知!” 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严厉异常,却见眼前的莲生不但没有畏惧之色,反倒欢欣鼓舞地用力点头: “太好了,我接招!” 甘怀霜倒被这野里野气的语气逗得笑了,挥手敛起衣袂,缓缓坐回座上: “好,那就看你的了。须知上进当凭本领,不能仰仗外力。虽然有贵人对你施以青眼,但香道一业,妙手天成,不是权势能够左右,你天生聪慧,我对你寄予厚望,但是做香博士,进香神殿,那是要凭自己的香品过关,可不要妄想凭借什么贵人的淫威。” “我没有,从来都没有。”莲生本不想再提及李重耳之事,但眼见得店东仍然存疑,忍不住委屈地嘟起了嘴巴: “我与那家伙只是萍水相遇,他失落了物件,我帮他找回而已。原以为从此两不相干,他却还牢牢记得,遇见我去肃宁庄送货,便寻来了甘家香堂。大丈夫……小女子仗义助人,又岂为牟取回报?如此厚礼,收受不起,须要找时机原样退回去!” 甘怀霜闻听得这一番原委,原来只是报恩,并不是什么孽缘,顿时神色更缓,慢慢点了点头:“依你之言,那人知道你是我甘家香堂的伙计,所以送礼送到店堂来?如此倒是为我甘家香堂搏了好声名,应当重重地赏你才是呢。” ☆、第39章 礼尚往来 “哪里敢求赏。” 莲生悻悻咕哝一句:“那家伙冒冒失失, 乱惹麻烦, 东家不怪罪我, 已经是谢天谢地啦。” “那却是个什么人物?你救助他一次, 便送来如此厚礼,也是重情义得很啊。”甘怀霜这绷紧的心弦一松,不禁也好奇起来: “身家地位,想来颇不寻常,据十一娘所述, 他送你那套衣装,华贵至极,似是宫中才有的手艺。” “咳!他呀……他是什么人都没有干系,我反正是要把这礼物退还, 以后两不相欠, 也不准他再提起!” 甘怀霜忍不住轻轻一笑。“真看不出,小妹子行事还挺霸道。他是什么人, 原也不重要, 不过人家若是诚意答谢,别无他意,你这样巴巴地退了回去, 未免有些失礼;若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你却当严加防范,不仅是退回礼物那么简单……他到底是诚心诚意,还是另有所图, 你知道么?” 莲生咬了咬手指,一时哑然。 李重耳送这等厚礼,是诚心诚意,还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莲生却是再清楚不过啊。 那人哪有什么用心,什么所图? 是个心思单纯,脑壳锃明瓦亮的傻瓜。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实际上心眼儿还不如莲生多,若不是身边一直有个奶娘似的辅护都尉贴身守护,只怕被人拐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眼前浮现出那家伙的模样,嚣张跋扈的脸色,傲慢的扬起下巴看人的眼神,打架输掉的时候,又气又急,瞪得溜圆的双眼……还有那天找玉瓶的时候,那天在大街上被她抢回竹篮的时候,满脸无辜的愕然的,又是无奈又是悻悻的神情…… “没有。绝对没有坏心。”莲生皱着鼻子点点头:“倒是诚心报答。他说他丢的东西很重要,说我帮了他的大忙。” “那就好。依我看来,若是诚心的礼物,你还是收下吧。设身处地地想,你若诚心送人一件礼物,却被人强行退回,这也太教人尴尬,不是为人处世之道。” “这,这怎么可以?”莲生急了:“我帮了他的忙,本来很开心,结果被他送了这么一件厚礼,倒变成我欠了他的,实在于心不安。” “小妹妹,你这么想就不对了。” 甘怀霜于凭几前坐正,微笑着望着这位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姑娘: “你欠了别人的,如此于心不安,焉不知你让他欠着你的,人家又怎能安心?你施恩不图报,自然没错,但是他受人滴水之恩,生当涌泉相报,亦是世理人常。为了自己不欠人,硬要人家欠着你的,也是一种不义呢。” 莲生傻了眼。 世人皆知欠别人为不义,却很少想到,逼着别人欠自己,亦是一种不义。莲生自幼无父无母,哪有人对她教诲这些,此时听在耳中,初觉逆耳,再细细琢磨之下,竟然极有道理,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那我应该怎么办啊?就这样收下了?” “你若于心不安,不妨回报一份心意给他啊。守礼之人,当知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方是与人交往的正道。” “那,那岂不是没完了?” “没完了有什么不好?”甘怀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一脸懵懂的小妹妹:“人与人交往,但求情谊深厚,为什么要求完?” “那,要如何回报心意……” 莲生一言未尽,忽然眸光闪亮,绽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 怎么这么笨呢?这还要问甘怀霜吗? 旁人哪里知道,有件事,必然大合那韶王小子的心意,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定能教他欢欣开怀……事情说来不大,却也不小,唯有莲生清楚,也唯有莲生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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