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做的,只是送她到敦煌城门,送亲队伍出了城,便不能再跟随。遥望那画辕金饰的翟车,在仪仗的吹吹打打中前行,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天空中凄风阵阵,黄沙滚滚,刮进了他的眼,他的心,湮没了人影,湮没了记忆,将他的少年情怀,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切,都湮没在漫漫时空里。 缘分已尽。 什么叫缘,什么叫分?人生多少相遇,都只能以挥别告终。 他深知情势至此,理应各自为安,纵使只在自己心里,也绝不可藕断丝连缠夹不清,然而这腔愤懑,终究难以排解,自此刻骨地憎恶和亲,憎恶指婚,憎恶一切屈辱的契约。他立志要凭自己一杆金枪,保得大凉四境平安,再也不用牺牲妇孺来换取和平…… 然而最憎恶的那一幕竟然重演,让他自己,也被套上和亲的枷锁,锁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拼尽全力都未能逃脱。 大凉与柔然的激战,终于以凉国全胜而告终。年已七旬的大将军贺朝宗复出挂帅,率军大败柔然于七狼关,尽歼柔然三万兵马,俘获大将十余员。大凉近年国势衰颓,早已不复当年飞天护国时候的百战百胜,七狼关之战,是十余年未有的一场大捷,凉**心民心,为之一振,柔然对大凉觊觎多年的野心,也因此受了重挫。 那丘伐豆可汗社伦王不得不亲自到七狼关和谈,与大凉议定三桩条款。第一桩:纳银,向大凉赔偿白银十万两、驼马二十万匹;第二桩,还俘,交换双方被俘的将领,将多年前交战中被俘至柔然的凉国官兵送回敦煌;第三桩,和亲,遣社伦王之女、十五岁的柔然公主郁久闾襄星来敦煌,嫁予大凉皇子。 李信共有六个儿子,嫡长子、太子李重茂已于十岁夭折,二子恒王李重润、三子宣王李重霄皆已婚配,四子肃王李重华当时入质在夏国未归,六子宁王李重俊刚满七岁,尚是幼童……所以这迎娶襄星公主的重任,顺理成章地指给了第五子、韶王李重耳。 若命运可以选择,李重耳宁愿征战沙场死一百次,也不愿娶这个陌生的异族女子。这襄星公主,人人都说是柔然第一美女,其肤白貌美名扬天下,和谈时候,为着争到这名绝代佳人,两国之间也是颇费唇舌;然而在李重耳的心中,那不过是个陌生人,人品性情,一无所知,志趣喜好,一无可谈,他连她的名字都读不清楚,两人甚至都不通对方的语言。 他压根儿不愿意想起这桩亲事,平日里勤习弓马,热心求教军情兵法与朝政,常常错觉自己还是自由身,并不是一个已经订了亲的人。然而命运的车轮正在势不可挡地滔滔转动,将他一点点地碾进早已设定好的车辙中…… “阿五,阿娘懂得你的心思。”阴凤仪低声开言:“你翟表姊也是以大局为念……身为女子,无法为国建功,能以和亲帮助两国邦交,正是好女儿本分啊。” “我不是为了她,阿娘。” 李重耳摆了摆手,昂然望着窗外。 “两年了,一切都过去了。孩儿也不是缠夹不清之人。我只是,憎恶和亲这回事。愿天下眷属,都是真正有情人。”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那么多的有情人?圣上将这桩婚事指给你,也是对你的宠爱与信任,你身为臣子,当守住自己的本分……” “我是男儿,我的本分在疆场,不是在洞房。” 阴凤仪伸手捂在面上,用力搓了搓双颊,似乎要搓去满脸的疲惫与不安:“你是男儿,更是皇子,要承担起一个皇子的责任……” “皇子的责任是凭借文韬武略,辅佐圣上治理天下,不是以婚姻大事做交易!” 来猗兰宫中探望母亲,本拟向母亲一抒胸怀,于那上不得沙场的失落与郁闷中脱身,却不想又被母亲絮叨和亲之事,李重耳这胸中,郁闷不减反增,直塞得整个胸臆都痛。当下霍然起身,便要拔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深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和亲这回事,历史上多是少数民族政权以娶到汉家女子为荣,中原汉族政权则极看重皇家血统,和亲都是往外送公主,基本没有娶进异族公主的。但是敦煌一带的情况有所不同,各民族政权交杂,汉族政权不占优势,需要通过和亲来巩固政权,亦没有中原那么强烈的大汉族思想,娶异族公主很常见。归义军统治时期的曹氏政权就娶了回鹘公主和于阗公主,还都比汉族夫人的地位高的。 ☆、第42章 荒村惊奇 呯的一声闷响, 是阴凤仪伸掌拍向面前书案, 震得茶碗一颤, 已经凉掉的茶水溅向四面八方。 “放肆!你和郁久闾襄星公主成婚, 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亦不只是李氏皇族的事,这是和约,是关系到大凉国运和千百万百姓安宁的要务,你满脑袋自私、轻慢, 还想着什么退婚,有一点为国为民的胸怀吗,对得起圣上和诸位先祖的教诲吗?……” 语声越说越急,渐渐呼吸也变得急促。阴凤仪手握胸膛, 喘息不止, 擎起案上茶碗啜饮,仓促之间却又逆了呼吸, 连连呛咳起来: “咳咳……阿娘也知你自幼有护国之志, 日日勤勉练功,只为沙场克敌,但是守护国家, 也未必要在沙场,而是各有各的职责所在!若是文官, 自当勤于政务,协辅帝王治理天下;若是武士,必当熟习武功, 奋勇杀敌;若是三军统帅,当精熟兵法,指挥军士大败敌阵。你既是皇子,就当牺牲一己之私念,将自身命运,交与圣上安排!……咳咳,咳咳……” “我知道了,阿娘,别说了。” 李重耳凝立一旁,废然垂首,一双修长有力的男儿手掌,无处施为,无处发泄,只能自己慢慢地紧攥成拳。 “你们都要我娶她,那我娶她便是。” “你明白了?” “不明白又能怎么办。一切都是圣上的安排。” 阴凤仪长叹一声,余音悠长,满满的都是无奈。 “阿娘累了,你退下罢。明日一早,传宗正寺问问,看看聘礼备得怎样。后日陛见……” “……我要抖擞精神,大方应对,送聘礼,定婚期,乖乖地娶了襄星公主。”李重耳声音生硬,一句句地接道:“我都知道了,阿娘,你放心罢。生在帝王家,凡事不由己,我已经懂了。该我承担的,我会去承担。” 阴凤仪眸光闪动,在儿子面上细细打量一番,迟疑片刻,低声道:“最近……翟笙笙有家书来。你若惦记,也可以去你姑丈府上问问消息。” 李重耳已经施礼起身,走到了门口,闻言停住脚步,微微怔了一瞬。 “不必。” 高大的背影,没有回身,径自穿过一重重打起的帘幕,大步走出猗兰宫。室中只剩下撑着头伏在案前的阴凤仪,与侍立一边的女官红帛,深宫寂寂,再无声息。 —————— 滚滚浓云,仿若高耸的楼宇,巍然遮蔽了整个天空。 距离日落尚早,天地间已是一片昏黑。冬风飒飒,吹袭山野,比严冰更冷,比刀子更凌厉。 漫长的官道上,早已没有行人往来,偶尔有牛车、羊车或是马匹驰过,个个行色匆匆,都忙着赶在天黑之前回城。 莲生一手抱着一只竹篮,一手挥袖遮在头顶,挡住劈头盖脸的凛凛寒风,奋力在官道上奔跑。 多亏今日机警,一早见天色不妙,便饮酒化了男身出门,不然这等狂风飞沙里,那柔弱的女身岂不成了一只小蚂蚁,别说行路了,立都立不住脚,随时都能被狂风掀个跟头。 手中竹篮,被她珍若至宝地盖着一块布帕,紧紧揽在怀里,似乎比她自身还更怕失落。偶尔被狂风掀起帕子一角,露出里面装了小半篮的东西。 圆球形,深褐色,小小的,张着一瓣瓣的木片,像一个雕工精巧的摆件。 纵然在这旷野间,寒风中,莲生也依然能嗅到木片间传来的淡淡松香。 那是松塔。松树的果实。 顶着凛冽寒风,踩着冰冷的冻土,自九婴林中一颗颗拾来,足花了她大半天的时间。 “……给你十天时间,创制一款新香给我。确有进益,还是饰词敷衍,一试便知!” 莲生不怕考较,怕的就是没机会。被东家交付了这样的任务,胸中虽然也有一丝忐忑,但更多的是兴奋,开心,勃勃燃烧的热血与激情。天寒地冻,不吃不睡,哪里难得住她?只要能制出满意的香品,这点小小苦楚根本就不值一提。 又一阵寒风卷来,挟着凄厉的尖啸、飞舞的沙土,迎面撞上莲生的脸,仿若一记沉重的耳光,闷得她一阵呛咳。抬手掩面的一瞬,竹篮上帕子被风吹开,最上面的一颗小小松塔迎风而起,刹那间飞旋着没入头顶黑暗中。 “哎呀……” 莲生追赶不及,悻悻顿足。 平时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捡来只能当柴火烧,但是此番却是她冥思苦想,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重要香材,甘家香堂的库房里都没有,唯有自己在九婴林的枯枝里翻来翻去地找到这么几颗。 她要做的,是一款能计时的香。 那荟香阁厅堂阔大,许多香博士的条案都挤在偏僻角落,离门窗甚远,一眼望去看不到天光。制香却是一门需要严密计时的活计,熬炼、揉合、晾晒……全都要计时辰。厅堂中央,原本设有一个巨大的漏壶,但每逢天气寒冷,滴水成冰,便不能用。 后来将那漏壶置在暖炉上方,倒是不会冻住了,但被暖气一熏,又蒸发成汽,计时甚是不准。计时不准,制香的火候便不好把握,全靠香博士自身的经验,来断定熬炼晾晒的时间,那可为难得紧。 莲生想了个主意,要做一款计时香替代漏壶,以燃去的香品来刻度时辰。 要制一款能够久燃的香品,倒是不难。甘家香堂热销的香篆、香印,以印模将香粉扣出不同印迹,要燃多久就燃多久,纵使想燃上几天几夜,将印迹搞得复杂一些也就是了。然而若要计时的话,需要准准地按照预定的时间燃烧。 这几天来,莲生已经试过各种不同的配搭,甘松、零陵、茅香、麝香、丁香、降真、紫藤、藿香、茴香、沉香、檀香、丁香……燃起来都不够稳,忽快忽慢,一炷香在一个时辰内,有的早已燃完,有的才燃了一半,还有的中途自顾自地熄灭了,徒余一缕美妙的香气萦绕空中。 是要你计时的呀!计得不准还有什么用? 试来试去,终于想到松塔。 每年冬天拾柴草,内中经常会有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香材,但是燃起来也有隐约清香,雅淡如松脂,甚是好闻,烟气也不甚重。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很抗燃,烧起来又很稳,不似寻常木材忽快忽慢。 将它磨成细末,和入香泥,会有什么效果? 回去试试,就有答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8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